第 7 章
小张姑娘伤心地望着还没睡醒的女郎。
她和小陈姐姐认识时间不长,也就一个半月,做朋友的时间就更短了,将将好一个月。
她们之间真要说感情深到难舍难分,倒也不至于。但是不知为何,她一听见小陈姐姐要离开的消息,就难过得不行。
她不是没有其他朋友,胭脂铺的桂香、糖水铺的甜甜,孙屠夫家的翠兰,都是她的好朋友。
可是她们和小陈姐姐不一样。
和桂香们在一起,她们只会玩翻花绳、丢沙包、过家家,玩累了就趴在翠兰家的墙头,看过路的小郎君。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幻想以后会和谁成亲,生几个孩子,当媳妇后受婆母的气该怎么办,要不要回娘家。
“放屁!”翠兰和她阿耶一样的脾气,撸起袖子骂骂咧咧,“凭什么媳妇就要受欺负?以后我婆母要是敢给我气受,我就……我就顶嘴气死她!”
桂香不同意翠兰的话:“我阿娘说了,哪有媳妇不受欺负的,都是这么熬出来的。”
甜甜指望桂香给她匀点胭脂水粉,顺着桂香的话说:“要是能直接当婆婆就好了。”
这时翠兰就会抓住她的胳膊,逼她必须选一边。
顶着三双眼睛,她想到阿娘仰着下巴骂嫂嫂的模样,硬着头皮说:“我阿娘也说等熬成婆婆就好了。”
翠兰登时就不高兴了,霸道地不许桂香和甜甜跟她玩,不然就不给她们肉汤喝。
反正从小到大,翠兰一会儿不让她们同桂香玩,一会儿不让她们同甜甜玩,又一会儿不让她们跟她玩。
她都习惯了,知道过几天翠兰气消了就会好,也不计较这些。
没想到就在她们不跟她玩的那几天,她和小陈姐姐做了朋友。
小陈姐姐是隔壁食肆东家从城外庙里带回来的,据说食肆东家碰到她时,她正偷桌上贡品吃。
食肆东家看她可怜,给她安排一份杂役差事,包吃包住,工钱不高。
街坊四邻都为小陈姐姐不值,但也说小陈姐姐气性大。就算她被公婆赶也不能真走,而是要真诚认错,求公婆原谅。
阿娘也对她说,以后千万不要学小陈姐姐,要做一个听公婆话的好媳妇。
所以她一直不敢和小陈姐姐说话,哪怕小陈姐姐主动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嗯嗯啊啊胡乱应一通。
直到那天,她干完铺子里的活,坐屋檐下数过路行人。
小陈姐姐从街那头走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花环:“翠兰她们正在后巷骑竹马,怎么不同她们一起玩?”
她睁着眼睛不说话。
“吵架了?”小陈姐姐一边摘去花环中烂了的花,一边安慰她,“哪有不吵架的小姐妹,不要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说,她才不会难过。
小陈姐姐把整理好的花环放她头上,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小张张真漂亮,这么漂亮不给翠兰们看,真是太可惜啦!快去找她们玩,小姐妹之间的友谊要好好珍惜。”
她永远记得小陈姐姐那天的笑容,像铺子里的桂花酥,甜而不腻。桂花酥是她最喜欢的糕点,所以笑起来像桂花酥的小陈姐姐一定是个好人。
她喜欢小陈姐姐,想要一直黏着她。
小陈姐姐不会和她玩翻花绳,也不会跟她玩过家家、丢沙包。
她会告诉她天上星星的名字,会教她认字念诗,也会对她说女孩子还是不要太早成亲。
她记得小陈姐姐时常吟诵一句诗:“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每次念这句诗时,小陈姐姐几乎快哭出来。
她不喜欢看小陈姐姐哭,所以当她念这句诗后,她要么扮鬼脸逗她笑,要么打起十二分精神学认字。
她从小就羡慕可以去学堂念书的阿弟,不用做活也可以吃白面馒头,穿得也是家里最好的,有好几身衣服可以换,还不用打补丁。
后来跟小陈姐姐学写字,她才知道读书有多难。
她笨,一个字要学好久,学了这个忘了那个,一直学不会。小陈姐姐也不生气,很耐心地教她,教了一遍又一遍。
其他人都不知道小陈姐姐会写字,只有她知道,小陈姐姐说这是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现在她还守着她们之间的小秘密,小陈姐姐却要走了。
小脸蜡黄的姑娘攥着灰布衣摆,咬唇问道:“小陈姐姐真要走?”
裴静文点点头,抬手欲抹去小张姑娘脸上的泪,被她躲开了。
小张又问:“是去当将军夫人?”
裴静文才醒,脑袋不灵光,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小姑娘。
小张只当她默认了,瞪着眼睛叫道:“你忘了‘士之什么兮,犹可说也;女什么什么兮,不能说也’,这都是你告诉我的,明明你……”
明明是她说成亲对女孩子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明明是她说要教会她所有的字,明明是她……她现在怎能说走就走?
小张心里想着,嘴上却说不出一个字,哇得一声跑开。
眼看她就要跑出后院,裴静文三步并两步拦住她,解释道:“小张张,我不是去当将军夫人。”
“那是什么?”小张不肯回头看她。
“还能做什么?寄人篱下。”
小张转头盯着她,撇嘴道:“你骗人,将军都给你雇马车了,就停在食肆门口。”
“什么?”这下轮到裴静文往外跑,路过柜台时,东家冲她挤眉弄眼。
甫一踏出食肆大门,一辆简朴马车就缓缓驶到她身前。
车夫是一个身披甲胄的黑胡子大哥,两手抱拳,中气十足道:“某姓余名顶天,奉将军令为娘子赶车。”
小张一副看你还怎么撒谎的表情,裴静文无奈扶额,半晌才找回语言,不好意思道:“我可以自己走去长安,辛苦军爷白跑一趟。”
“某奉将军令送娘子回长安,”余顶天是军中粗人,没有压嗓门说话的习惯,说起这话嗓音依旧嘹亮,“娘子若有疑问,可以亲自去问将军。”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街道两旁的铺子探出好多颗熟悉的人头,直溜溜地盯着裴静文,挤眉弄眼好不阴阳怪气。
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是年轻寡妇。
人家就是有本事,拿下出征归来的将军,往后怕是要一步登天咯!
裴静文赶紧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余大哥等我一下,我去拿包袱。”
她强硬地揽住小张肩膀,将人一起带回后院。
裴静文简单洗漱一番,肩挎包袱踏出柴房,语气十分认真地对石磨旁的小张说:“小张张,叫我一声姐姐。”
小张不解道:“我一直都叫你小陈姐姐。”
“不是小陈姐姐,就是姐姐。”一开始裴静文没想过要改变什么,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只想尽自己所能,让黏着她的十岁小姑娘——她的第一个魏朝朋友,开开心心过完最后的自在时光。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一天天相处下来怎么会没有感情?
既然有了感情,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小张十三岁被父母嫁出去,十四五六就挺着大肚子。
这个世界没有人工子宫技术,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
小张本身就是孩子,骨盆小,身体器官也没发育完全。孩子生孩子,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改变不了这个人为猪狗的世道,改变不了女性弱势的地位,她或许可以改变小张的命运。
小张还是不理解:“有什么区别?”
裴静文认真道:“叫我一声姐姐,你就是我妹妹,我保护你。”
小张鼻子有点酸:“你要走,怎么保护我?”
“你信我吗?”
“我想信你。”
“你乖乖待在点心铺,两年,最多两年我就来接你。”两年后小张张十二岁,差不多就是魏朝议亲的年龄,“我走了,小张张,你要好好的。”
裴静文走到后院与前院交界处,依稀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姐姐”,猛地转身。
小张泪眼汪汪,挥手喊道:“我等你来接我。”
—
魏朝京城名长安,共和国某些封建王朝首都也名长安。或许……真的是平行宇宙吧。
裴静文放眼打量长安城。
长安为当今天下第一大城,高大城墙绵延数千米,一眼望不到头,巍然耸立黄土之上。
征犁大将军林尔玉大胜归来,天启帝特命太子于京畿万岁县相迎,其则率文武百官亲临长安外城郭南面的明德门,迎得胜归来的将士,以显重视。
明德门内外戒备森严,暂时不允许民众出入,不过可以为得胜还朝的大军欢呼,只不过要站在百米开外的地方。
余顶天张开双臂,像护小鸡崽似的把裴静文护在身前,满脸苦哈哈。照他所想,从启夏门入城,直去将军宅所在的崇义坊。
偏偏他嘴巴多,告诉这小娘子明德门外天子亲临,接受大将军献俘乃是盛世奇观,错过可惜。
小娘子心眼也实,听说错过可惜,非要挤在人堆里看献俘仪式。
前面人太多,又有好些孩童骑在成人肩上,裴静文就算一米七五,也只能看见乌泱泱人头。
这哪儿行?来都来了,看不见也太可惜。
裴静文当即原地起跳,两声“哎哟”同时响起。
余顶天摩挲着下巴,庆幸刚刚舌头没乱放,不然舌头不得被咬断半截。
缓过劲后,余顶天吹胡子瞪眼道:“好好的你跳什么?”
裴静文捂着天灵盖,可怜巴巴道:“看不见。”
“看不见你同我说一声,”余顶天下盘一沉扎了个马步,拍拍背膀,“踩我身上,别跳了。”
“这哪儿行?”裴静文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余大哥,我跳着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