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和谁较劲
申玉洁送到医院了,医院的旁边是一大片金油油的已经成熟的作物。
庞大的农用机械在很远的地方来回移动,小得像个被困在纸箱子里的乐高老鼠,那些轰隆隆的声音传到这里,也完全听不见了。
陈漠河坐在稻田旁边垒着的田埂上,周黑雨犹豫着坐到了他的身边。
裤子早就在昨天的奔走脏成一片了,所幸脏得彻底。
周黑雨指着田里的麦子道:“这是麦子。”又指了指远处的收割机:“那是收割机。”
陈漠河道:“我知道,我见过。”
周黑雨看他一眼,知道他没说实话。
他强撑着说谎话的时候,总会心虚地歪头,昂起来下巴,还习惯把眉毛抬起来,好像支棱着耳朵的猫科动物,却完全没有疏离的态度和任意妄为的劲头。
实际上他正不着痕迹地用眼睛死死地扒着那个外形硬挺的大型装置,好像见到了大黄蜂;没一会儿,又好奇地伸手去摸麦子沉甸甸的穗子。
空气里有一股温柔而平和的香气,闻起来暖融融的,中和了空气中的凉意。这味道好像能包容进去所有人的所有情绪,抚平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
陈漠河小心地从穗苗里捡了一粒粮食放进嘴里嚼了嚼,被膈了下牙,那东西硬得像石头子。
“生的,不能吃。”周黑雨道,“我可算知道什么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
陈漠河没回应她的讽刺。
周黑雨递给他一个泡泡糖,然后毫不刻意地切入了正题:“我又发现了一个方法。”
关于什么的方法,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她提出这个话题如此丝滑,仿佛一个生鸡蛋顺着碗沿儿滑下去。
陈漠河有点不舒服,他讨厌那种鸡蛋液滑下去的时候残留在碗边挂壁一样粘糊糊的东西。
他紧紧捏住手里的泡泡糖,表情僵硬地道:“我不相信你了,和林顺顺合伙来骗我。”
周黑雨看着他,刻意避开了“和林顺顺合伙”的话题。
她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含混不清地反驳他:“但这很有效果啊。你不是停了那么久的课吗?这几天你不在我们过得可滋润了。”
陈漠河心里一阵隐秘的翻涌,但他把这感觉强行压了下去。
他回归正题道:“是不是让黄毛去告发我打架斗殴?”
“对!”周黑雨道,“猜得不错。”
陈漠河:“你只盯着我的错处。”
周黑雨瞄了一眼他的神色:“知道您和他打是为了救我,多谢您了!”
说罢朝他抱了个拳,像行走江湖的女侠。
陈漠河偏过头去,没收下这感谢:“不用了,你也帮了我许多。”然后拆开泡泡糖的包装纸,把里面那甜滋滋硬邦邦的玩意儿塞进嘴里。周黑雨怏怏的放下了手。
远处的收割机收完了一亩田地,带着巨大的噪音往两个人坐着的地方开过来,那声音再近处的地方听了,简直比凌晨六点的宿舍楼下的割草机还要烦心。
周黑雨吐了个泡泡,等它自己“啪”地一声破了,才撑着田埂站起来,拍拍屁股道:
“走吧,不知道申玉洁醒了没有。”
一片雪白的病房里,申玉洁幽幽转醒。
支着脑袋靠在窗边的周黑雨见她醒了,连忙按响了呼叫铃。
“周黑雨!”
申玉洁看见她马上泪眼汪汪地把她的胳膊抱在怀里道:“昨天晚上我都以为我要活不成了,幸亏你们来了。”
周黑雨道:“你真行,大半夜就敢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申玉洁吸了吸鼻子:“我不想在那个地方,我想回学校。”
周黑雨问:“你爸爸同意了吗?”
申玉洁神色黯淡了几分,道:“我会劝他的。”
此时一个白大褂走进来,说了几句就走了
周黑雨摸摸她的脑袋,不太热了,往她胳肢窝里塞了个温度计,对她道:“一会儿你爸爸就来了,你要怎么办?”
周黑雨狡黠一笑道:“我有个办法。”她抬眼看了看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的陈漠河,道:“陈漠河把你哥哥打了,如果……”
周黑雨凑到她耳边嘀咕几句。
“啊?这可以吗?”申玉洁惊讶的花容失色,偷偷看了一眼陈漠河,道:“这样不太好吧。”
他自从踏进这个病房就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周身笼罩着像暴雨前的浓稠的阴云那样的阴沉,透不过气来。
周黑雨爽利地道:“有什么不好的?陈漠河本人都同意了。”
她用余光一掠而过陈漠河隐藏在背光处的面容,等待着他的回答。
陈漠河没出声,泡泡糖捏在手里,几步跨出病房,啪地把门带上。
病房里沉默了半分钟。
周黑雨回头看着关上的门,拍了拍申玉洁的掖在被子里的胳膊,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去看看。”
陈漠河靠在医院走廊尽头的栏杆上,歪头看着窗外。
“怎么了。”周黑雨叫了他一声,可是陈漠河没有应答,也没有回头看她。
他身姿挺拔,从浓密硬挺的头发,到撑在栏杆上的五指,到紧绷着的腰腹,到透过运动裤也能看见的匀称有力的肌腱,无一不诉说着他雄踞于领地的猎食者的身份。
可是他映照在墙上浅灰色的影子,却又像是一个被排挤,被孤立,无形之中被霸凌,不得不缩在小角落,无人可依的小可怜。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周黑雨抿了抿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把陈漠河当成人——他只是一个标示,一个寓意,一个象征。是繁忙学习中平添的波折,是麻烦和灾难的代名词,是她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应付和解决的问题。
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
“是你,叫你打我!”
紧接着一只拳头向陈漠河的面门砸来,陈漠河一闪身,抓住那人的手腕往身后一拉。他力气极大,被拉住的那人竟然站不稳身子。陈漠河顺势抬脚踢向他小腿,那人本来就下盘不稳,此时受力,一下子跪在地上。
是黄毛,陈漠河翻身扣着他的手腕一扭,就把他像破麻袋一样按在墙上,举起拳头要砸。
周黑雨一边喊“等等!”一边飞跑过去。
陈漠河听见了她的声音,嗤笑一声,一拳头砸下去。
黄毛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声闷哼,他昨天没紫的眼圈,今天紫了,活像被一个紫色的粉饼拍在了脸上,有点滑稽。
陈漠河拍拍他被挤在墙上,变了形的脸,道:“都说了,老子不是好惹的。”
“干什么呀?”
周黑雨想掰开陈漠河的手,却一点也掰不动。他手劲极大,死死卡着黄毛的手腕,像一圈强硬的钢筋,周黑雨根本插不进去手。
她回头瞪了一眼陈漠河,道:“你和他叫什么劲啊?”
然而他的眼睛早就在那里等着她,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明晃晃的陷阱。
周黑雨一愣,然后明白了。
他不是在和黄毛较劲。
周黑雨不服输地瞪着陈漠河,摸索到了陈漠河的食指指尖。
指尖是人类的手部最没力气的地方,而且最容易被抬起。
她把五指塞进去,撬开了他的食指。
这个办法好,周黑雨又用同样的方法去撬他的中指,可是刚刚撬开中指,食指又回到了原位。周黑雨忙活了一阵,把他的五个指尖挨个掰开了,可是到头来,他的整个手仍然纹丝不动地卡着黄毛的手腕。
周黑雨知道多做无益,自己没法强迫他松开对黄毛的钳制,便后退半步道,插着手对着陈漠河道:“你和我较什么劲啊?”
陈漠河勾了一下嘴角,什么思量得逞了似的:“没有。”
他踢了踢黄毛的屁股,“我是在告诫他,下次不要自找麻烦。”说着松开了手。
周黑雨撇撇嘴道:“你别告诫过了头。”然后又对黄毛说:“申玉洁在306,就是发了点烧,没什么大事,你去看看她吧。”
黄毛从墙上爬起来,像一只瘸了腿的老狼,绿油油的眼睛瞪了一眼陈漠河,顶着他那一头毛糙的头发离开了。
周黑雨和陈漠河在住院部的大楼下等王哲,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间十分尴尬。
前面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娇气地问周陈漠河:“哥哥,你知不知道大厅在哪里呀?”
陈漠河向来讨厌小孩子,事儿多,麻烦一堆,还总是又吵又闹,便后退了半步,扭头假装欣赏天边稀薄而流散的云彩。
周黑雨却觉得这小姑娘像嗓子里含了一勺子桂花蜜藕似的甜得让人喜欢,长得又冰雪可爱,便蹲下身去,和她平视,拉住她的手道:“你妈妈呢?”
那小姑娘腼腆地答道:“她去取药了,让我在大厅等她。”
她瞧着周黑雨笑,可身子还是一个劲儿往陈漠河身边靠。周黑雨心道:这小姑娘,真是能讨人喜欢。
她假装板起来脸道:“你为什么一直往他那么边靠,明明人家都不搭理你。”
那小姑娘咬着指头红着脸道,低着脑袋抬眼看周黑雨道:“因为他帅。”
“啧。”这是个十分有逻辑而令人信服的答案,审美再怎么奇形怪状的人类也要承认,陈漠河帅得挺客观的。
她虚空地点点小姑娘的鼻尖,把她逗得扭捏地两只胳膊晃来晃去,伸出手来道:“走吧,我带你去大厅。”
那小姑娘念念不忘地仰头看陈漠河,周黑雨笑道:“他也去。”
陈漠河不情不愿地跟在周黑雨和那小姑娘的后面,穿过门廊,走上一条落叶铺满的小路。他一只手插着兜,一只手像转篮球那样把手机顶在指尖上,等到它快要掉下来再将它握在手里。
其他人做这种小动作,往往显得流气浪荡不正经,他身上却不带上半点轻浮,只是像晴天正午的树荫之下,一只大型的肉食野兽饱餐之后慵懒惬意地舔着爪子。
前面周黑雨和小姑娘正有说有笑,脚步突然停住。只见这窄小的石子路前面,多出来十几个人,死死地把通向外面的门堵住了。有的空着手,有的拿着棍子树枝棒球棒擀面杖。
头发无一例外是黄色棕色红色。
为首的那个人倒是没有乌烟瘴气的发色,是个光头。他把一根水龙头粗细的树枝子扛在肩上,朝着那小姑娘招了招手。
紧接着,他从后腰皮带和裤子的夹缝里,费劲地拔出来一只脸盆一样大的彩虹棒棒糖。
看那直径,应该是小卖铺束之高阁的镇店之宝,一年也卖不出去一只,插在棒棒糖桶上都得给桶带翻了。
而且这种棒棒糖非常难化开或嚼碎,这一根棒棒糖估计能吃到那小姑娘三十岁过年。
周黑雨皱眉,心想:这么沉一只棒棒糖,他是怎么塞到后腰的?皮带扎得挺紧吧。
光头把那棒棒糖递给小姑娘。然后拍拍她的脑袋道:“去玩吧。”她就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纵然周黑雨觉得那根棒棒糖是在搞笑,现在也知道他们中了这伙人的圈套,便沉声问:“你们要干什么?”
那群人呲牙咧嘴地笑起来,活像一匹刚入职地狱,年纪尚幼,资历尚浅,经验不足,手脚还不听使唤的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