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满目疮痍
一进门,转过了摆着个青瓷花瓶的玄关,就看见了一方黑色云母岛台,上面白色云纹如丝缕飘摇,花纹的形样端正,整体平滑光亮。
岛台的旁边有扇门,颜色和墙壁一样,门微微开着,里面传来鼓点激越的音乐声。
王哲指指那扇门,“他在里面,你稍等一下吧。”又道,“我给你倒杯水去,喝橙汁吗?”
周黑雨摇摇头:“不用,白水就行,谢谢。”
王哲走了,周黑雨就被晾在那扇门前头,抱着手里的几本作业和陈漠河托付给她的校服,不知所措。
她也不知道就这么推门合不合适,但里面的音乐声勾得她满心好奇,实在想推门进去看看。
她伸出去手,又缩回来,最后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门里是个练舞室,正对面的墙是一整块高到天花板的镜子。
屋子尽头有个六角玻璃展柜,里面陈列了好些奖杯。这奖杯柜原本该放在客厅里用长明灯照着供人瞻仰,却十分突兀地被摆在了这里。
音乐声渐大,那鼓点声从房间两侧一人高的褐色实木立式音响里传出来,像是金属相击,齿轮转动,又如同滚雷哀鸣,巨兽咆哮。
音响调得低音极重,脚下的地板为此震颤,于是周黑雨整个人从脚底到心口,也跟着嗡嗡地轻颤起来。
屋中的人穿着无袖白t恤、运动裤,每个动作一分不多地卡在节拍上,扬臂侧腰毫不拖泥带水,像抽刀出鞘般干净利落。
周黑雨挨着墙根盘腿坐下。
她确定陈漠河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了,但是他目不斜视,只是眉目冷峻地看着镜子。
虽然动作强度和体能消耗不亚于三千米长跑,但他的神情平静以至于淡漠,仿佛他和镜子里的人,无论是周黑雨还是自己都毫不相干。
他修长的双臂肌理匀称,展开时如同鹰放双翼,收束又拢起分明如浅山般的起伏。
周黑雨一边观察肌肉线条一边心想,自己此刻应该拿出速写本。
如果能把他这些动作全都顺利地临摹下来,她速写绝对就出师了,那些在漫画中困扰自己的人类形体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一曲终了。
陈漠河回身,见周黑雨歪着脑袋,手撑着下巴,正眉眼平和地瞧着他,像是瞧着什么新奇物件儿。
陈漠河顿了一顿,抿抿唇,走过去从架子上抽了条毛巾,沾沾额头上的汗。
这时候周黑雨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道:“你跳得真好。”
陈漠河眉头一皱,眼睫微合,平白多出几分戾气。
之前种种,她便是这样依着他顺着他捧着他,蒙骗了他这许久。
“你来干什么?”
陈漠河走近来,周黑雨抱紧了手中的东西,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后背贴上墙壁:“我有事情来找你。”
他弯腰,骤然像泰山压顶一样靠近。
周黑雨一缩脖子,只见他伸手捞起一瓶立在她身边地板上的矿泉水,皱着眉,居高朦胧地望了她一瞬,又立即撇开:“什么事?”
他今天话格外少,语气也生硬,眼神也总避开她。
周黑雨眉头一蹙,拍拍屁股站起来,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你的校服,我……”
“咚咚!”
门开着,但王哲敲了两下练舞室的房门。
周黑雨扭头看过去,只见他面色异常严肃,言语也急切:“事出意外,夫人来了。”
一座双层小洋楼前,停着一辆白色的宝马7系轿车。
郭华穿着身月白锦缎兰花纹的旗袍式连衣裙从车上走下来,手上挽着紫色的小手提包,身后的助理手里抱着个纸箱子。
“自从你搬到这里我还没来看过,上次从马尔代夫回来见了见你那班主任也立即回海京了,我怕这里不舒服,来布置一下。”
她扭过头来问陈漠河:“这里住得舒服吗?”随即又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唉,怎么可能比在海京舒服呢?”
陈漠河道:“还好。”
进过玄关,郭华就像进入办公大楼的公司老总一样指指点点。
“花瓶上插上花儿,要鲜花,前一天插上,第二天就要换了。地毯颜色太暗,去ifc订一个,要爱马仕cordelie纯棉的那一款,这里没有ifc?那就从海京运过来。你们当初找的是哪一家设计师?岛台的黑色太突兀,敲掉换成白色。”
周黑雨和王哲站在岛台边,看着几个助理买花的买花,订地毯的订地毯,在电话里说个不停,助理们仿佛也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临时的安排,场面显示出一片乱而有序的怪异。
周黑雨小声问王哲:“你不用过去吗?”
王哲摇头:“我的任务是站在这里。”
“哦。”
郭华从他们两个人身边径直走过去,没扫他们一眼,可突然又折回来,瞧着穿着校服的周黑雨:“你是?”
周黑雨把怀里的校服和书抬了抬,“我是陈漠河的同学,来给他送作业。”
郭华没多想,唇角抿了一抹笑点点头,转而上楼去
陈漠河跟着他上去,朝王哲递了个眼色。
书桌前,郭华从身边女助理手中的箱子里掏出一面相框,摆在桌子上。
“你看!”郭华给陈漠河指着几面交错摆放的相框,“你拉小提琴得奖的、弹钢琴、骑马的照片都摆在这里了,这个是你和你堂哥的合照,这个是咱们的全家福,怎么样?”
陈漠河点点头:“挺好的,相框颜色也很整齐。”
“对了,你原来在老房子的那个钢琴我让人搬过来了,你想弹琴了随时可以弹。” 她摸着腕子上的翡翠手镯对身后的助理道:“钢琴怎么还没到?”
“我现在去催一下。”女助理转身去打电话。
郭华拍拍手:“好了,布置得差不多了!”
她走过客厅,扫一眼众人一派忙碌的场景,拍拍陈漠河,温声道:“你爸爸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在这里将就几个月,别出什么幺蛾子,他肯定放你回海京了。”
陈漠河点点头,嗯了一声。
郭华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别再那么任性了。知道别任性什么意思吗?就是不该喜欢的别喜欢,不该在意的别在意,你爸爸这几天心情不错,我劝劝他,趁早……”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楼上传来手机铃声,王菲的《心经》。
郭华翻开手包摸索:“我手机好像落在楼上……”
助理不在,她抬眼就看见了王哲:“王哲,帮我去取一下。”
王哲顿了顿,还是跑上楼取手机。
郭华继续道:“这几天我明里暗里劝劝他,你知道的,上次他也就是一时生气。”
她说着说着,忽然一皱眉。
王哲一走,她才看见客厅黑色云母岛台旁边有一扇毫不起眼的门,它和墙壁的颜色一模一样,几乎融入其中。
“这里还有一个收纳柜吗?”
郭华伸手去推。
门打开了,门后不是一个储物柜,而是一个铺着实木地板,有着墙面镜、立式音响的练舞室。
镜子照出了门前的所有人,郭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您的手机……”
王哲赶回来将手机递给郭华,看见洞开的房门,声音瞬间低下去。
郭华抓起那部手机,朝巨大的镜子砸过去。
“咚!”
镜子从被撞击处凹陷,蛛网般的裂纹延伸开来。
“哗啦!”
三秒之后,占据整个墙面的镜子从中间轰然碎裂,大大小小的玻璃片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随之碎裂的还有贵妇人平静祥和的表皮,郭华气急,简直要咬牙切齿,保养得当的眼角渗出鱼尾纹来。她砸了镜子还不解气,对身后的助理挥手道:“这里给我砸了。”
助理们仿佛都呆住了,没动作。
“砸了!”
“都没长耳朵吗?给我砸了!”
助理们立马行动,拿锤子的拿锤子、抄菜刀的抄菜刀、抡棒球棒的抡棒球棒。
黑橡木地板被砸开,防潮层和隔音层的软体被坑坑洼洼地撬出来;音响被砸成稀巴烂电线被拽出来出来,零件飞了满地;卡其色间褐色的墙纸被扯下来;本就被砸出个洞的镜子被整个敲下来。玻璃展列柜一整个被推倒在地上,里面的物件不用动手自己便碎得不成样子。
整个房间里唯一完好的东西,那部手机,躺在碎玻璃片里,自顾自地响着铃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郭华态度的转折过于抓马。周黑雨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好端端的练舞室,瞬间化为了满目疮痍的废墟。
她小心翼翼把整个身子缩起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个大喘气就让这位发疯的夫人盯上自己。
她不明白郭华为什么那么恼怒,但她确实气得手指都在抖。
“陈漠河,你是不是忘记你爸爸怎么要求你的了?不是让你把那些不入流的爱好都戒掉么?你全都当成耳旁风了?”
陈漠河低着头不言语。
“行,陈漠河,”郭华点点头,放下狠话,“你就在这破地方自生自灭吧。”
女助理把手机从碎镜子里捞出来,递给郭华:“夫人,电话。”
郭华扫了眼,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接了:“喂~穆总!最近怎么样啊……”
她接电话时的语气亲近欢喜,但“哒哒哒”的高跟鞋踩在小洋楼花园里的石子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迸发出来难以遏制的怒气。
王哲灰头土脸地跟在后面,等她挂了电话,才苍白地解释:“夫人!夫人!您别生气,陈漠河他年少叛逆不懂事也是正常……”
“他年少叛逆,你也跟着他一起叛逆?”郭华瞥了他一眼,语气很冲,“王哲,陈董派你来凤玉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王哲忙不迭点头:“知道,知道,您慢点。”
“那就不要让这种事情再发生。”她深深看了王哲一眼,抬腿上车。
“砰!”车门关上,女助理同情地瞧了眼王哲,开车走了。
满室寂静,这件偌大的别墅此刻半点声响都没有了。
陈漠河抱着手靠在门框上,低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