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达成交易
“你同学呢?”身后的人问道。
周黑雨不言语,继续手扶着桌子朝前蹦。
陈漠河收起手机,一把捞住她的胳膊。
周黑雨不言语,也不看他,还把脑袋撇过去。
陈漠河暗自叹口气:“我送你回去吧。”
周黑雨瞥他一眼,不再一跳一跳的了,硬邦邦地道一句:“多谢。”
嗯,这是好了。
王哲拿着单子去缴费,顺带取冰袋,周黑雨本来不让的,可想想她自己也没钱,只好作罢。况且事端起于陈漠河的冒失,周黑雨心安理得。
他们并排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王哲。
骨科的门牌是红色的,会发光;紧急出口的标识是绿色的,也会发光。
夕阳西垂,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此番没人讲话,也没有脚步声,灯没开,室内昏暗。
太尴尬了,但周黑雨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再提起让他离组的话头,却又不想先开口。
陈漠河肘关节撑着膝盖,双手虚虚交握,抵住额头,阴影垂下掩盖住面容。
他心知自己方才的行为过于莽撞了,他把这归结于奔跑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和在超大声低重音music中过了一遭的后遗症、以及恼羞成怒。
周黑雨的一些小动作,和苏臻之间暗戳戳的交流,他不是没看到,看见了,所以恼怒。
可是看见了,却又羞于开口质问,因为他自己做的事情,确实也不怎么体面。
但对于莽撞的结果,他还是踌躇着开了口:
“刚才我……”
声音很低,以至于声控灯都没听见。
倒是有位护士小姐拿着病历单,急匆匆地从走廊走过去,脚步声把灯吵亮了。
周黑雨扭头,看见陈漠河的面孔被照亮,接着又在沉在阴影里,只有鼻梁映出一撇夕阳,光洁的额头上映着灯光,问道:
“方才什么?”
他又道:“我该先问过你。”
先问过你,再去抱你。
周黑雨愣了一愣,在不长时间的相处中,她判断陈漠河虽然装得像成熟的大人,可实际上是个任性的幼稚鬼——幼稚的一个表现是没分没寸,事事以自己为中心,另一个表现是善于逃避带来的不善言辞。
于是她点点头,看在陈漠河长得好看的份上,暂且不与他计较了。
但她不想放弃在口舌上占上风的机会:“你就不怕林顺顺知道了,误会了,扣一个不正当交往的帽子?要再被通报,那可太得不偿失了。”
她的音量放的正常,走廊顶上的白灯“啪“地亮了,一室幽沉尽扫。
可是长久得不到回应,那一盏亮起的灯,片刻后也熄灭了。
在陈漠河的意愿中,自由比天大,可是再激烈的反叛不可以对不起旁人,他张扬的时候,别人可以只像看场闹剧笑一笑;他刻意落下量化分数,所以也一定要选择最不在意量化成绩的第十二组。
可是现在,看,他已经把别人拖下水了。
“是。”陈漠河道,“事已至此,你还想怎样?”
王哲正拿着一袋冰袋走回来,在拐角处听到了陈漠河的话,他直觉这句话颇有几分不明不白的气氛,于是停步,隐匿住自己的身形。
雇主在谈及私事的时候,往往不希望他们听见,至少不希望被打扰。他就很识趣也很有职业素养地站在那里闭上耳朵。况且,他想尽量别被卷进陈董和他儿子的斗争中。
“没什么。”周黑雨道。
事实上,她想让陈漠河离开第十二组,可是这话方才已经说过了一次,再说出来实在太伤感情——她怕陈漠河听了,把她自己一个人丢在医院里。
而别的,她也确实没想怎么样。
陈漠河斟酌思量,直起身子,逼近周黑雨问道 :“你想让我换组?”
明明语气平静无波,可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黑雨,让这话好像是在咄咄逼人了。
听到陈漠河如此单刀直入的挑明,周黑雨往后躲了一躲。
这……这么直白吗?
虽然经过下午的一顿争执,他们第十二组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但周黑雨还是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问。
哦,对了,她忘记下午她已经单方面把陈漠河开除了。
周黑雨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或许是跑步跑得太激烈,脑子都糊涂了。
她干咳了一声,半垂着脑袋道:“我下午说那一番狠话,是气到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林顺顺根本没有同意陈漠河换组,那些“单方面开除”的狠话,再认真就会打脸。
“如果你能承诺不故意扣量化,没人愿意让你离开。”她委婉地避开了自己的意愿,转而去谈客观的事实。
陈漠河看着她,昏暗的走廊里茸茸的睫毛扑闪了一下:“我不会做出必然食言的承诺。”
周黑雨心中一凉,这算是谈判失败了?
然而更让她深感失败的是陈漠河接下来的话。
“你去问了林顺顺,他没同意换组,对吧?”
周黑雨心惊,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陈漠河冷笑一下,没有回答,反而道:“但想摆脱我,还有别的方法。”
周黑雨灵光一闪,瞬间明白。
但她没有点明,装作懵懂:“什么办法?”
“帮助我退学。”
他盯着周黑雨,一字一顿地道:“不仅你们能永除后患,而且我可以保证在离开之前遵守一日常规。”
一日常规和校规还是有区别的。
一日常规只包括日常纪律,比如迟到早退上课喝水等等。而重大违纪情况并不包含在内。
但这已经是目前颇为可观的进展。
对方主动开口,提出符合自己心意要求,周黑雨别过头去,忍不住笑了。
“咳咳。”她咳嗽几声,隐藏住笑意,扭过头来故作疑惑地问:“你说,你要离开?离开哪儿?”
“一中。”
“去哪儿?”
陈漠河冷笑:“你还在意我去哪儿?”
周黑雨摊手道:“那你随意,你去砸地狱的大门我也管不着。”
陈漠河道:“芝加哥、墨尔本、伦敦巴黎圣马丁,随便哪儿。”
周黑雨只当他在胡说,至于真实的答案其实无所谓,只要,他不在第十二组就好了。
陈漠河又问:“成交?”
周黑雨再次确认一遍:“我帮你离开,你遵守一日常规?”
“嗯。”
她的眸子瞬间柔和下来,答道:“成交。”
周黑雨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但你想我怎么帮你?我不怎么明白,自己能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如果你想转去其他学校,应该和你爸爸妈妈谈。”
“我父亲强迫我来到凤玉,我不愿意。”
“你是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让他重视你的感受帮你换学校?还是就想因为违反校规而被退学?”
“兼而有之。”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天天搞事情,惹林顺顺不痛快。”
“校规里,能让学生退学的是有几条。”周黑雨站起来,想来回踱步,可是右脚一落地,就疼了一下,连忙坐回椅子上。
他们开学前,没发书的时候,每天的早读午读内容都是校规校纪,背了得有三四天,周黑雨早就是烂熟于心,此刻也能脱口而出。
周黑雨一边回忆,一边背,一边思考:
“第一条,触犯法律法规者,处分,停课或责令退学——这肯定不行,我们绝不能干犯法的事情。
第二条,违反公序良俗……这公序良俗也太模糊了,界定不出来。”
周黑雨摸摸下巴——她必须找到一个让陈漠河满意,又能应付林顺顺的条款。
让陈漠河满意,就要让他看到被退学的希望。
让林顺顺满意,就要给他留足余地,让他能把陈漠河留下来进行思想教育。
“这第三条,与异性不正当交往者……”
周黑雨念了一半,在心里琢磨:
因为学生与异性不正当交往,曾有过被退学的先例。
但这种事,以林顺顺的权限,应该能够压下来。
周黑雨一拍大腿: “这条可行。”
“但要有人配合。”
这是个难题,谁愿意退学啊?
陈漠河瞥了周黑雨一眼,她一皱眉道:“你别看我啊,我哪里知道谁会愿意。”
陈漠河道:“方才的事情,林顺顺如果知道,必定误会……”
周黑雨摇头:“这可不兴顺势而为,我被退学了就没学上了。”
刚刚……等等!
周黑雨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选:“我知道一个人。”
她在陈漠河耳边低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陈漠河不自然地道:“我不认识她。”
周黑雨白了他一眼:“可以现在开始认识啊,有个人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陈漠河蹙着眉,。
周黑雨道:“怎么着啊?这事情还要有个感情基础啊?你要求太苛刻了吧!”
陈漠河勉为其难点点头。
周黑雨继续说着她的计划:“可是我们还需要一个举报者。不然咱们在这里一只做假动作也没意义。”
她想到苏臻还在和自己冷战,无论如何都劝不好,于是道:“叫苏臻去吧,上次你举报了她一次,这次就叫她来举报你。”
陈漠河眯了眯狭长的眸子:“我举报什么了?”
周黑雨一愣,提醒他:“你忘了?就你到咱们组第一天,她让你签军令状的时候。”
“她和王长乘?”陈漠河道,“我从没打算举报他们,也没说要举报他们。”
“哦,”周黑雨点头,“那恐怕她误会了,要解释清楚才好。”
王哲等他们说完了话,都站累了,才拿着药包走进去,装模作样地摸把不存在的汗:“这医院好大,抱歉,我有点迷路了。”
陈漠河没在意,道“没关系,走吧。”
“好。”
周黑雨站起来,握住陈漠河的手腕。
走廊的灯“啪”地灭了,所有人忽然眼前一片漆黑,不等他们反应,感应不良似的又“啪”地打开。
一暗一明之中,周黑雨下意识抓住陈漠河的手。
她忽然意识到,林顺顺的“欲擒故纵”设想,已经堂而皇之地走上正轨。
按这种趋势,或许过不了多久,陈漠河再怎么骨刺嶙峋,也会被按倒在校规校纪之下,不得不遵从。
学校门口有一座大理石的雕像,是一本翻开的书,那翻开的书页上,就密密麻麻地刻着二百多条校规。
这些校规好像真的有那雕像那么重。
她瞧着陈漠河,站定愣了半晌。
陈漠河问:“怎么了?”
周黑雨一哆嗦,把他的手甩开,扭过头去,恍然看见他修长的脖颈上,绑着一条绳子,从开着一个扣的白衬衫领口落下,蜿蜒着落到自己的手心里。
她使劲眨一眨眼,那幻觉骤然消失不见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正在一点点被绑架?
这句话,周黑雨没有问出口。
只是后来,她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还远远没有握住这条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