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临阵脱逃
这声音不大,仿佛只是平日里闲谈,却仿佛冰入滚油,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就带着几乎失色的惊愕“唰”地朝声源处汇聚。
巨大的惊愕变成静默,教室里氛围绷紧,所有学生都下意识屏住呼吸。苏臻也眼神一变,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回去。
周黑雨回头望去,陈漠河好整以暇地坐着。
“啪!”一声脆亮的轻响。
指尖的钢笔划出圈金色的弧度,被放在桌面上,他站起来。
“这项校规确立的时候没有经过民主决议,也没有通过公示而无异议,您为什么要让从来没有承认过这项校规的学生们,受其拘束呢?”
林顺顺笑了,他的笑声从极深的胸腔里发出来,似乎自带着悠远的回音。
他没有看向陈漠河,反倒是扫视一圈整间教室。
“你们认同吗?”
没人答话。
万籁俱静,所有人都屏息低头,瞧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
林顺顺得到了满意地回答,问陈漠河:“你以为你振臂高呼,就有人回应吗?”
“你回头看一看就会发现,整间教室只有两个人站着,你,和讲台上的我。”
陈漠河和他对视,虽然林顺顺站在讲台上,但他们水平高度近似,算得上平视。
但当他四下看去,教室里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所有人全都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他们大多表情各异,一边悄悄竖起耳朵,一边装模作样地开始翻开练习册作业。
“这里是全市最好的中学里最好的班级,我是你的班主任。”林顺顺道,“陈漠河,我敢保证,相比于你,这教室里的所有同学,每一个同学,为了来到这里,都经历了你难以想象艰辛和泪流。”
陈漠河静静看着他。
林顺顺:“所以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你觉得不合理的规则,恰恰是他们汲汲以求的升学率的保障。”
陈漠河隐隐约约地感到局面天平的失衡。
但他懒得纠缠,也鄙夷于林顺顺宏观叙事的大道理,冷笑一声:
“那诸位,对不住,自求多福吧。”
他提起书包挎在肩上,转身朝教室外走去。
“站住!”
林顺顺低声喝道:“站住!陈漠河!”
陈漠河脚步不停,不紧也不慢,工装裤上黑色的飘带划过走廊上堆着的书箱。
林顺顺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喝止,反倒道:“好,你既然不愿意接受惩罚,那你没有跑的圈数,由第十二组的其他人代替你跑。”
他问道:“周黑雨,你是组长,你的组员变成这个样子你有责任吗。”
“我……有。”她还能说什么呢?
“那你就代替陈漠河把他的圈数跑了。”
周黑雨本以为自己能够置身事外,此刻突然明白了林顺顺的意图,委屈和怒气便一起涌上来。
但班主任裹着怒火的声音近在耳边,她不好反驳,只好压着情绪小声答:“老师我……”
林顺顺把她打断,对走到门口的陈漠河说:“这次是你的组长替你跑圈,下次就是你的其他组员,如果你永远不接受惩罚,那么你的整个组都会代你受过。”
陈漠河还是没有回头。
他抬脚迈出了高一一班的教室。
“呜——”窗外一阵风声,搅动得树荫魔怔般乱晃。
教室里更加静默了一瞬,整个空间一下子滞住了,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呼吸的涌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门口。
陈漠河背影从门口消失了。
他走了。
他没有回来。
周黑雨眼睁睁地瞧着回旋的希望泯灭,胸中涌上来股愤恨,一下子站起来。因为站起来得太突然,甚至把板凳“噶”地推倒了。
“老师,我去追一下他。”
在林顺顺的默许下,周黑雨跟着陈漠河跑出了一班教室。
高一教学楼鹏举楼外一片阳光大好,宽阔平整而毫无遮挡的水泥地面正被太阳晒得金澄澄的。
学生们都在上课,地面上并没有他人。
陈漠河往校外走,影子在地上遮出一片高挑而修长的轮廓。
一有风吹拂而来,那影子的头发、书包带、工装裤上的飘带就一起扬起与他本人毫不相符的婉转弧度。
“等等!陈漠河!”
陈漠河驻足回头。
周黑雨一边撑在膝盖上喘气,一边暗自想,按照这个体能水平,十一圈已经要了老命了。
她缓了会儿,道:“你能不能别走?我们可以谈个交易……”
她咽了口口水,想要继续说这交易是怎么个内容,却被打断。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说为什么我们要做交易?”周黑雨愣了一瞬,直白道,“因为我不想跑圈,十一乘二,二十二圈太多了。”
“既然不想跑,为什么刚才不附和我?”
周黑雨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错:“那是我的班主任啊,我怎么能大庭广众下那么毫不留情面地反对他?”
陈漠河微微低着头,瞧着她被风吹得泛着水光的眼睛:“不愿受惩罚,又不愿直言反对,却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有意思。”
周黑雨被呛了一下气焰一弱:“但无论如何,你这样一走了之不太合适……”
“所以呢?”
“所以,”周黑雨道,“你跟我回去吧,给老班……”
陈漠河扭头就走。
“等等!”周黑雨又追上去,拽住他的臂弯让他停住,“等等。”
关节处内侧异常柔软,被阳光和地面蒸腾的火气的蒸熏得发烫,冰凉指尖按上去、陷下去、触之即分。
陈漠河心下一动,周黑雨却被热气鼓弄得心烦意乱,怨气突然炸开。
她绷紧了声线:“这惩罚的结果里难道没有你的责任吗?负十一分难道不应该由你承担大部分吗?整个第十二组不都是为你所累吗?”
周黑雨越说越生气,眼角眉间俱被怒气染红,索性不管不顾,语气也愈加激烈:“你明明知道量化负分会被罚圈,为什么还要那么多次故意违反校规?”
她不等陈漠河张口,就替他回答:
“因为你根本无所谓,也完全不在意连累到别人。你只想自己怎么肆意怎么来,全随着自己的心性。不想跑圈便不跑、看不起校规校纪就不遵从,你觉得自己多潇洒啊?其实只是一个毫无同理心、自私自利的幼稚鬼而已,我鄙视你。”
周黑雨指着鼻子骂了他一遭,心里好受了些,也并不期待他有什么悔改,转身回教室去。
她走出去几米,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
“还有,”她朝着立在原地的陈漠河喊,“你,单方面被第十二组开除了。”
盛夏的蝉鸣吱吱作响,树影远远地摇晃。
陈漠河瞧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小成一根拇指饼干,在鹏举楼的楼门口消失了。
风吹动了额前的碎发,扰在眉间有点痒。
他垂眸,突然反应过来,笑了一下。
像是读了篇有些拙劣的笑话。
周黑雨回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的学生已经少了一大半,还有不少同学成群结队朝操场走去。
周黑雨攀在讲台上:“老师……”
林顺顺问她:“没把陈漠河带回来?”
“没,老师,”周黑雨眨巴眨巴眼睛,“但是我把他开除出第十二组了,十一圈太多了,您看您能不能把他扣的分加上啊。我们组的其他组员都是无辜的。”
林顺顺:“你把他开除他同意了?”
周黑雨犹豫了片刻,道:“当然!他同意了。”当时他没作声,就是默认。
“我认为这可以是……”
“老师!”
林顺顺刚要说什么,被人打断。
周黑雨回头看去,前门站着个长头发的小姑娘,因为学校里长头发的女生屈指可数,周黑雨记得她叫许沐阳。
此刻许沐阳手里拿着量化本子,满头大汗:“老师,操场那边,大家都不太愿意。我们组长,哦,就是今天的值日班长,让我叫您去一趟。”
林顺顺面色一凛,对周黑雨说:“稍等。”就迈步朝操场走去。
周黑雨跟着他,也朝操场走去。
操场上十来个学生聚在一起,有些骚动。
虽然当时林顺顺立规矩的时候,大家也都听得明白:同组人的量化扣分,全组人都要面临跑圈惩罚。
可是真当这惩罚落到人身上,变成切肤之痛的时候,许多人都不愿意了。
预期中的跑圈,和实际上的跑圈还是不一样,太阳的炙烤,嗓子痛得冒烟,胳膊腿酸软,沉得抬不起来……
一圈两圈还能忍受,十圈八圈,再平和的人也不能不生气委屈,□□上的折磨,让本来就不平衡的内心更加失衡。
一开始只是嘟囔。
“好累啊。”
“我不想跑了。”
“我也不想跑了。”
“什么破规矩啊,搞连坐。”
“那谁谁谁,太不小心了,本来成绩退步就扣了分,一日常规又扣那么多分,害得我们要跑那么多圈。”
嘟囔的人一多,就变成了嚷嚷,渐渐地,发酵到后来,就变成了哄闹。
所有人都挤在值日班长面前。
“我不想跑了!?”
“我也像撂挑子了,不跑了。”
“我才不想遵循这破规矩。”
“我现在就去找老班。这太不合理了。”
“就是啊,一分一圈,还搞株连魔怔了吧。走,去给老师提建议。”
值日同学拿着量化本子和打钩笔,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索性和稀泥一样随声附和:“是吧……我也觉得,呃呃呃……对啊……太不合理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怎么回事!”
林顺顺这道中气十足洪钟一般的声音,把刚才混乱的吵嚷都喝止住了。
值日班长赶紧跑过去,向他陈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师,有些同学不愿意因为别人被罚跑。”
林顺顺不会任由事情恶化下去,稳定军心是他的职责,他凝神提起气势: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不愿意被连累。可是作为同一个组,你们是一个集体,一个集体,就要一起承担荣辱奖罚,互相体谅,包容集体内其他成员的不足。你们现在不想被惩罚了,当时你们的组员犯错误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
同学们都沉默了。
林顺顺扫视一圈他们低下去的脑袋,摆摆手:“继续吧。”
这小小的插曲便没费什么力气地解决了。
周黑雨拿着量化表又凑上去:“老师您瞧,如果没有陈漠河的话,我们组一共就扣了五分……您看能不能让大家就跑五圈算了。”
林顺顺无意为难她,他很清楚陈漠河不好相处的秉性,也确实明白他们是平白被连累。
他道:“陈漠河这人是有点特殊性,你们的组员确实冤枉,可以减到五圈。”
周黑雨一高兴简直要跳起来,却又听他说:“但是你作为组长监管不力的责任还是有的,你要跑十一圈。”
周黑雨刚刚翘起的嘴角瞬间又撇下去:“老师,您看我都已经……”
“还有,”林顺顺不容反驳地打断她,“陈漠河仍然要在第十二组。”
周黑雨脸色一白。
她想再争取争取,可是林顺顺已经转身离开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召集来第十二组的成员,窃窃私语道: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逼迫陈漠河承诺下来不再故意违反校规。”
“那要怎么做?”
周黑雨道:“只需要小小的改动几个细节。”
她低声将计划全盘托出。
苏臻皱着眉问:“这可行吗?”
周黑雨道:“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按照我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