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很不耐烦
日头太大,晒得陈漠河直皱眉头。
隔着门帘,理发店里有凉气飘出来,他一撩帘子进去了。
巷子里的理发店很小,只有老板一个人。
“你们……谁先来?”
周黑雨侧身,见对面的男生头也没抬,自顾自在手机上打字,才道:“我先吧。”
好学生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也不忘记谦让。
她坐在镜子前,椅子是漆皮的,冰得她抖索了一下。
空调的冷风直挺挺吹到脑袋上、脖子上,有点恶心。
身后的理发师在一旁收拾准备,拿了条紫色围布给她罩上,问“剪什么?”
周黑雨低低地答:“剪到看不出来卷。”
“哟,那可要像个男孩子了。”
周黑雨顿了顿,压住心头的不甘愿,低低地“嗯”了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眼,从略有斑驳的镜子里,看见陈漠河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有股子慵懒劲儿。
额前的碎发长而弯起柔软的弧度,就缠绵地勾搭起飘忽的眼睫。
长腿漫不经心搭在一起,工装裤的飘带垂下来,风吹则飘,修长的手指哒哒打字,俊俏的眼角眉梢也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瞧着瞧着,有点回过味来,如果陈漠河没来,没有学着她说话,林顺顺似乎好像大概……是本不想让她去剪头发的。
没错。
她百般保证,林顺顺的神情分明和缓,直到陈漠河进来才严厉起来。
是他这个假的少白头,连累了自己真的自来卷。
周黑雨心里一阵不情愿,抿抿唇开口道:“学校不让我们带智能手机,被发现了要没收的,你不怕吗?”
她声音放得轻,好像只是好心而平和的劝告,不带半分私人怨怼。
陈漠河不咸不淡地扫了她眼。随即“呵”地冷笑了一下,却唇角也没有勾起,伸手把刘海捋上头顶。
白而蓬松的发丝被推上去,又从骨节分明的指间落下来,垂在饱满的额头。
他明明没回答,却像是回答了。
周黑雨默然,是了,他有胆子染白头发,带手机算什么?
静了一会儿,头顶的风扇呜呜地吹,理发师把她的头发打湿,已经下去了一剪子。
英伦摇滚的铃声突兀响起。
“hear your heart beating like a drum hear your heart……”
手机的主人等了几个音节才接起:“嗯?”
他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晃了几下,“你很慢。”
他似乎被电话对面的人惹到,心有不耐地伸手指按住太阳穴。
对面一阵兵荒马乱,急忙解释了一通,他的神色才稍稍舒展,道:“嗯,你等着吧。”
说着挂了电话。
镜子里人影一晃,陈漠河站起来,劈手挑开门帘就要走出去。
周黑雨猛地回头:“诶!你不理发了?”
他也不答话,只是回头瞥了眼,刺目的阳光照着他挑起的眼角,把瞳仁映得像墨色琉璃。
周黑雨心头一颤,回神时,他已经挑开门帘出去了。
她盯着那片还在摇晃的遮光门帘,咬紧了下唇。
凭什么?假的少白头都如此明目张胆?那么真的自来卷又何须自我折磨?
理发师按住她的脑袋,被空调吹得凉腻的湿发贴在头顶上,周黑雨打了个寒战。
太冷了。
室外丽日倚天,蝉声燥人。
陈漠河慢悠悠地往顺着小路往前走。
“你等等!”
空旷的小广场空无一人,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回头,只觉得眼睛一花。
大片扎眼的白光瞬息而逝。
荧光紫的反光围布被奔跑时的疾风扬起,光滑的布面像面扭曲的镜子,反射出亮到极致而发白的日光。少女的脸颊在热烈锐利得能割破时空的光圈里,恍惚出朦胧梦幻的七彩余韵。
他忙敛目,低下头来。
周黑雨把理发店的围布拽下来道:“行啊,那我也不剪了。”
陈漠河抬起头,见她发梢还滴着水,四面齐刚刚被剪出个豁口,风一吹飘起来支支棱棱有些可笑。
理发店的老板拿着剪子追出来,边追边喊:“姑娘你围布还我!”
周黑雨一边把围布摘下来递过去道了声谢,一边问陈漠河:“你不剪头发,年级长不让你进学校怎么办?”
陈漠河本不在意,不痛不痒地答道:“正合我意。”
周黑雨手上动作慢了一拍,“你不回学校了吗?”
陈漠河瞥一眼她的卷得活泼任性的头发,道:“嗯。”
周黑雨审视着他无辜表情,暗暗认同,却蓦地心里没底。
她试探地问道:“可是老师打电话给你家长了,你就不怕……”
“他没打。”
“可是年级长明明打通了……”
“没有。”
周黑雨反映了一瞬:“根本没打?”她结结巴巴地问:“不是,就算真的没打,你怎么知道的?”
陈漠河耸耸肩没答话。
他父亲自诩日理万机,除开重要的人,接电话的小事全由助理代劳。
而助理接电话都是有模版的——先问过是谁,再问过来电缘由,如果重要才会记下来约时间回电。慢条斯理,恭敬有加,带着人性化的笑意,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但连语速都是训练好的,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林顺顺方才那样讲话,一听就是演戏,对面根本没有人。
周黑雨沉浸在震惊中,缓一缓,心下发慌,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转过身去,撂下来一句话:“家里来接我。”
周黑雨跟上去,心下胡乱地思考之后要怎么办。
小巷子很窄,左边停着一辆自行车,右边立着一柱电线杆,他们一一绕过。
走了一阵子,周黑雨渐渐冷静下来。她本对剪头发心有怨气,方才被陈漠河一激肾上腺素飙升,冲动地跑出来了。现在她才察觉如果自己像陈漠河一样任着性子处事,倒霉的可能只有自己。
至于陈漠河,他有胆子说自己是少白头,自然是不怕的。
她暗骂自己鲁莽,可回头看看,理发店已经看不见影子了。
况且说到底,她确实不想剪头发。
他们一拐弯转到大路上又走了一阵子,周黑雨终于还是放不下心,道:“等等,我……我还是要把头发剪了。”
这话落到前面人的耳朵里,他头也没回:“那你回去吧。”
周黑雨瞧一眼他的背影,紧几步跟上去,又垂下眸子摇摇头:“但我不甘心,不甘心这样回理发馆去。”
陈漠河停下脚步,回头挑眉看她。
周黑雨问:“如果现在让你染了黑头发,你甘心吗?”
“自然不甘心。”他稍昂着头,语气里带着点骄矜自傲。
“我也不甘心。” 周黑雨瞧着他,好像多瞧上一眼胸中就多了一分勇气。
周黑雨捏紧了拳头,四下看了看,四海路上有个很小很拥挤的报刊亭,说是报刊亭,实际上也是小卖铺。
她跑过去,要了把剪子,咬咬牙,拽起来一把头发,也不讲究什么角度、层次、美感,仿佛泄恨一样发了狠,“咔嚓”一剪子下去。
不过两三剪子,一眨眼的功夫,她原本齐耳的头发就短得只剩下两三厘米长。
她把断了的头发扔进垃圾桶里,抬头问陈漠河:
“够短了吗?”
陈漠河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瞧着她,似乎是饶有兴趣,又似乎被惊到了,总之没作声。
周黑雨眨眨眼按住眸中湿意,又解释道:“只有够短,才看不出自来卷。现在看能看出来卷吗?”
陈漠河摇摇头:“看不出。”又补上一句,“但乱得很。”
“就要乱才好。”周黑雨道。
她拍了拍手上的发沫,道:“我不想顺了林顺顺的意。他让我剪头发,我剪了,可我希望他每次看见我的头发就难受一下。哪怕我头发乱成个鸡窝,我也非要碍着他的眼。”
陈漠河皱眉:“何必呢。”
这是个伤敌八百自损一万的路数,损人不说,倒是把自己搞得像个有病的疯子。
周黑雨瞧着他耸耸肩,“我们不是差不多的吗?”
陈漠河定定看着她,别开视线不再答话。
“总之,”周黑雨摆了摆手,把他的注意唤回来,问道,“能看出来卷吗?不卷才好回去应付林顺顺。”
他指指周黑雨的脑袋:“左边,太长了。”
周黑雨歪着脑袋去摸:“这里吗……没有吧?”
“再往左。”
“嗯,这里吗?”
“再往左。”
“这里?没有啊。”
周黑雨手指头刚装上似的不灵活,来来回回摸不到那缕头发。
陈漠河不耐烦了,朝她勾勾手,“给我。”
周黑雨一愣,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重复:“给我。”
周黑雨低头,看见手里地剪子,哎在衣摆上蹭了蹭,递过去。
陈漠河五指抓着剪刀,剪刀尖尖锐锋利,挑起一抹突兀的长发,剪下去。
那缕头发掉在地上,周黑雨弯腰拾起来:“好了吗?”
“差点。”
他又剪了几刀,无意间瞧见周黑雨发间滴落的一颗水珠,十分剔透晶莹,落在白皙纤细的脖颈上,顺着那带点娇俏的弧度往领口下面钻。
他顿一顿,屈指凑上去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