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围
马车驶过寂静的夜巷,文绛恩颇颓地倚在软垫上,眸色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江怀与不是个为难人的人,照例问过她几个问题后就派马车送她回孙府。
她记得宁无望二十多岁时的样子,意气风发,似能将天下妖魔奸佞都斩在他一剑之下。
或者说,在今日之前,她脑中的宁无望一直是那样。
从未改变。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呢。
“等一下,去文府。”
“可是天色已晚……”
“去文府。”
马车停稳到文府门前,文绛恩提起裙摆就从车上跃下,抬头看到灯火通明的宅邸却是一愣。
父母年事已高,按理说早安寝了,怎会……
虽察觉有异,文绛恩还是憋着口气往里头闯。
她径直阔步走到正厅,大门推开,一眼望去父母兄嫂俱在,人齐得不像话。
再仔细一看,母亲嫂嫂泪流不止,父亲面色凝重,连长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
“爹、娘,兄长……这是怎么了?”
“绛恩啊!”文母见女儿来了,原本还在儿媳面前端得婆婆架子一下瓦解,拉着文绛恩左瞧右看,“你没事吧,你今晚去没去百花园?”
“我没事,我这不好端端站在您面前吗?”文绛恩扶着她,问道,“到底怎么了?”
“咳。”文母正要说话,被文父咳嗽声打断,转而对儿子说,“今天都乏了,你们夫妻俩先回去休息罢。”
待儿子儿媳走后,文父右手扶额,不耐地看着文绛恩:“你怎么来了?”
文绛恩看到文父文母,控制不住地猜测他们究竟对宁无望干了什么。
但家里显然刚出了不愿让她知道的事,她压抑住脾气耐心道:“女儿回来自然是有事要问爹娘。”
“胡闹!”文父眉头紧蹙,责备道,“什么事非得叫你这么晚跑回娘家来问,你这番做派,让你婆家怎么看你。”
谁料文绛恩径直跪下,朝着文父文母先是三拜。
“绛恩,这是做什么!”文夫人见女儿这番架势吓了一跳,也不顾脸上泪痕就要去扶。
文绛恩却不肯起身,腰脊挺直,执拗地盯着文父:“女儿只想问父亲,当年真的放过我师父,送他离京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文父眯了眯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年你虽因他险入歧途,为父到底看在他教过你兄妹的份上,好好送他离开了。”
“哦?是吗?”文绛恩想起宁无望,眼圈泛红,忍不住提高音量,“父亲的好好送他,就是弄瞎他的眼,断了他的手,叫他再也拿不起剑吗!”
“文绛恩!”文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说着,他把手边的茶杯对着文绛恩狠狠砸了过去。
一声巨响,茶杯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茶水四溅。
文母吓得脸色煞白,惊叫着跑到文绛恩身边,就见她额上缓缓流下两行血迹,浸红了半张俏面。
那是方才茶杯砸到的位置。
文绛恩伸手去触,剧烈的痛感反倒让人麻木,手上鲜红的印记提醒她受伤的事实。
今夜的百花园生灵涂炭,多少人死伤在乱刀之下。
她懂些拳脚,但人潮拥挤混乱,她护着孙则璋已是应接不暇,哪里还能做到自保。
是宁无望突然出现,保护了他们。
他一手护着他们,左手拿着不知从哪儿抢来的长刀与贼人血拼,这才使她不过凌乱了鬓发,人却毫发无伤。
也是那时,她发现宁无望手上有伤。
她的师父惯用右手,佩剑从不离身,若非有伤怎会左手使刀。
那样的时候,她师父尚能护她无恙。
回到自己家中,却因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头破血流。
何其讽刺。
“父亲,您是心虚了吗?”文绛恩冷笑一声,不由悲道,“其实您该先疑惑地问女儿,在说什么,宁夫子受伤了?再嘘声几句世事无常,女儿这无凭无据的猜测或许真的会消失。”
“您太心急了,演得不像。”
“绛恩,别说了。”文母心疼得眼泪直掉,胡乱拿帕子要给她止血,朝屋外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文父面色阴沉,缓步走到文绛恩跟前,双手负于身后,突然笑起来:“我需要演什么?”
“是,他的眼睛是我派人捅瞎的,他的手也是我让手下折断的。”
“你都不知道。你的好师父确实武功高强,可再强的剑客也只有两只手一把剑,敌得过二十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么?”
“是我,大发慈悲。是我,菩萨心肠。他还活着,你该知足了啊。”
“若不是顾忌你,我的好女儿,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演吗?”
他每说一句话,文绛恩的身体便僵一分。
她半张脸都是血,目眦欲裂,眼里的不甘与愤恨若能化作实体,早成了吞天侵海的大火将这里燃烧殆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气得声音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文父漫不经心道:“你走路踩死一只蚂蚁的时候,会告诉蚂蚁为什么吗?”
“可那是我师父!”
“一样的,你也一样。”
文父眸光一凌,抬脚就将文绛恩踹翻在地:“我好吃好喝供你,就将你养成这幅忤逆不孝的样子,竟胆敢质问你的父亲!”
“别打了!”文母趴在文绛恩身上,死死将女儿护在怀里,“她已经受伤了你看不见吗,你真要把我们唯一的女儿打死才罢休吗!”
“哼。来人,把大小姐关下去……”
“大人!”他话未说完,一个小厮急急跑到门口忙道,“姑、姑爷来了……”
孙景竹来的时候,就看见妻子倒在地上神情呆滞,岳母抱着妻子大哭,岳父脸上的暴戾甚至未来得及收回。
他面上未表,只是双手抱拳,温声道:“小婿深夜叨扰,还望岳父恕罪。”
文父只觉得太阳穴狂跳:“你怎么来了。”
“绛恩许久未归,小婿不放心,便来接她回家。”说着,他上前将文绛恩扶起。
文绛恩听到丈夫的声音,强撑着抬眼,已经说不出感觉:“景竹……”
“乖,没事了。”见到她这样,孙景竹心碎了一半,当即解开斗篷包住文绛恩,整个将她抱起,“没有别的事,小婿就先带绛恩回去了。”
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文母总算松了口气:“景竹真是个好孩子。”
文父却是冷笑一声:“但有的人,不能留了。”
-
回孙府的马车上,文绛恩靠在软靠上,孙景竹拿帕子一点一点擦净她脸上的血迹:
“你父亲怎么下这样狠的手。幸好璋儿睡下了,否则见你这样恐怕又要哭一场。”
听到儿子的名字,文绛恩回过神,定定看着孙景竹的眼睛。
孙景竹被她看着,语气愈发温柔:“怎么了?”
“景竹。”文绛恩拉上他的手背,哽咽道,“我们和离吧。”
“……”孙景竹手上动作一顿,伸手将文绛恩抱进怀里,安抚到,“你今晚受了惊吓,说些胡话也正常。”
“我没有。”斗篷底下,她双手攥拳,尽可能让自己声音听着冷静,“我今天见到我师父了。”
在文绛恩看不见孙景竹的表情,不知他眼睛闭了又闭。
其实真正不安的,一直是他。
他想起大婚当晚,他初为人夫,何等欣喜地揭开了自己夫人的红盖头。
看见的却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她同他说了她与那个男人的事情,情真意切地劝他纳妾、同别人欢好生子。
她说她会做个贤良大度的夫人,但给不了完整无暇的感情。
他说,他不要贤妻美妾,他不介意她的过去,他只要文绛恩。
整整十多年。
他的妻子对他一点点展开心扉,又有了璋儿,他以为一切走上了正途,他终将打动文绛恩那颗心。
“是因为今晚送璋儿回来的那个男人吗?”孙景竹道,“我得知百花园的事情要出去寻你们,在门口正遇上他与璋儿。”
文绛恩点头:“对不起景竹,但是我没办法……”
她一想到自己与丈夫儿子团圆安好的时候,宁无望正过着颠沛流离、生不如死的日子,她就没办法心安理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孙景竹收紧手上力气,生怕一松手,妻子就会消失不见,他这些年的光阴会化作过眼云烟。
“但是这些与你无关,不要拿它们惩罚你自己。”
“更不要……拿它来惩罚我。”
他的一番话,文绛恩在眼里打转了数圈的泪水终于落下,却不敢回以丈夫一个拥抱。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如果不是我,师父怎么会被……”
“景竹,我该怎么办啊……”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慢慢停下,两人还保持着姿势没动。
文绛恩不由提醒道:“景竹,到了。”
“嗯,我知道。”孙景竹深吸一口气,放开文绛恩,手却顺势落下强势地与她十指相扣,“答应我,不要自作主张,不要再提和离两个字。”
“今日先休息,待明日天亮,我们再说此事。”
文绛恩想说什么,被孙景竹轻轻落下的一吻封了回去。
“明天,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