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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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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胤皇城坐落在洛京城城北,青瓦红砖堆砌出一片巍峨大气的壮观景象。

    明德帝二十岁登基,彼时刚刚弱冠的岁数坐上了万人之上的高位,少年帝王的风光意气耀眼,时至今日沈择赢仍历历在目。

    迄今已是他在位的第十二年。

    或是先皇留给他的盛世太平太好,刚过而立的明德帝并未被这天下的重担蹉跎得如何疲惫,除却为帝者惯有的威严,他这些年也没什么变化。

    沈择赢颇拘谨地坐在位置上,满桌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但陪着圣上吃饭到底是少了几分滋味。

    反观明德帝,挥手将宫女太监都赶到门外,吃得自得,余光扫到沈择赢时还关切道:“可是不合爱卿胃口?爱卿想吃什么,孤命御膳房去做便是。”

    “陛下说笑了,臣吃着都好。”沈择赢斟酌片刻问道,“只是不知陛下今日招臣进宫,是为何事?”

    “无事便不可唤你入宫陪孤用膳了?”明德帝笑道,“阿赢啊,你同孤生分了。”

    沈择赢闻言立马就要起身,明德帝不耐烦地抬手,沈择赢意会只得重新坐下。

    只听圣上长叹了口气:“瞧,年少时咱们在洛京书院念书,你那会儿何曾有过说两句话动辄告罪的脾气?”

    “陛下,那不一样。”沈择赢顺着明德帝的语气,一同笑道,“臣年幼不知天高地厚,仰仗着天家隆恩与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这才敢壮着胆子做出大不敬的举动。”

    “陛下要是现在罚臣,臣也只好痛饮三杯,省得待会儿挨打时清醒着痛了。”

    洛京书院是大胤开国太祖皇帝与发妻圣武皇后共同所创。

    据闻书院落成当日,太祖皇帝与圣武皇后各题一书,以金墨刻在正门前的红墙上。

    太祖皇帝写的是,只敬师生之礼,不论贵贱尊卑。

    圣武皇后写的是,只谈诗书礼乐,不拦布衣罗裙。

    他话说得诙谐,明德帝果然大悦。

    “你啊还是老样子,图谋孤的美酒就直说!”明德帝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了。”

    “陛下这是何意?”

    明德帝道:“天凉了,也该让国库充盈充盈,好给底下的百姓添碗粥不是?”

    “听闻城中有户姓崔的人家,大肆敛财手段低劣,还是阿赢的连襟?”

    沈择赢拿筷子的手一顿,极有眼力见地跪倒在圣上跟前:“崔家原是臣母家表亲,只是表姊十多年前难产后,管理崔家的一直是当年表姊家招的上门女婿。”

    “诶,孤既然叫你来定是信你的。”

    “不过为堵天下悠悠众口,这事儿还得阿赢你亲自去办,我才放心。”

    用完晚膳,直到沈择赢带着人赶到崔家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还有这样瞌睡来了送枕头的好事?

    崔府的下人见来了这么多人,带头的又是自家老爷的姻亲,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迎了进来。

    沈择赢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就见王八弟笑容满面地走来,额上还布着细密的汗珠。

    “侯爷怎么来了?”说罢王八弟环顾四周,吓了一跳,拍着胸脯赔笑道,“还带了这么多人,吓死草民了。”

    沈择赢手肘撑着茶桌似笑非笑:“这回可不是我要吓你。”

    王八弟眼珠一滚,依旧是那副谄媚模样:“看在侯爷表姊的份上,可否给个明示?”

    “自然。”沈择赢抬起左手食指朝上指了指,“崔员外——可得罪什么人了?”

    说罢,他也不管王八弟红转青转白的面色,挥了挥腰间令牌:“得罪了,搜。”

    “我看谁敢!”

    屋外刀剑碰撞声骤然响起,沈择赢蹙眉沉声道:“你胆敢私养府兵!”

    “做我们这一行的,刀尖舔血,有多少朋友就有多少敌人,自然要有两手准备。”

    王八弟此时彻底携去伪装,大笑道:“就比如你吧沈择赢。我自认这几年对你恭恭敬敬,你又给过我几分好颜色?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不对付。”

    沈择赢握紧腰间的剑柄,瞧着对面的目光愈发冰冷:“我奉旨前来,你若伤了我、伤了我的人,可想过如何和陛下交代。”

    “欸哟哟,我好怕啊沈侯爷。”王八弟双手捂着心口作出慌乱之态,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沈择赢,嘴角扯出一个极大的弧度,“你说怎么交代呢?嗯,崔府树大招风,遭贼人惦记,竟夜闯府门企图烧杀抢掠。”

    “伟大的沈侯爷挺身而出,与贼人缠斗数十回合,不慎中剑死于烈火之中。”

    “这个结局,沈侯爷还喜欢吗?”

    沈择赢咬牙,右手一挥长剑出鞘,直直对着王八弟:“你找死。”

    “沈择赢,我劝你最好不要急,我还有个礼物送你。”

    说罢王八弟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很快,两个小厮从侧门将一个长条状的麻袋丢了进来,发出物体碰地的重响和一道闷哼。

    一个小厮拿着小刀抵在上头,另一个小厮则将麻袋打开,露出了里头的人。

    竟是崔秋蕊。

    一贯精致的头发变得糟乱,艳色长裙上沾满了灰尘。

    她面色涨红满目惊恐,不知是痛还是吓,泪水源源不断沿着双颊滑落,整个人在看到王八弟的一刹变得尤为激动。

    小厮扯开塞在崔秋蕊口里的布,小刀却仍抵在她的咽喉。

    见到主心骨,崔秋蕊虽还怕那柄小刀,但仍小泣道:“爹爹……救我!到底发生什么了爹爹!”

    可眼下,王八弟往日的慈爱荡然无存,眼底攀升的恨意溢出,笼罩在他周身。

    崔秋蕊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哭喊也忘了,颤着声迟疑地唤着:“……爹爹?”

    沈择赢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上前一步,长剑直对王八弟的脖颈,下一秒就能将他一剑封喉:“放了她,随我回宫,至多是查抄家产。”

    “沈侯爷说得真轻松啊。呵,至多查抄家产……”王八弟咬牙道,“我费尽心力才打拼出这一番光景,你们一句话说收走就收走,还要我感恩戴德谢你们?”

    怕王八弟失了理智,沈择赢沉声提醒道:“秋蕊是你的亲女儿!”

    “放屁!”王八弟猛地上前一步,朝着崔秋蕊狠狠踢了一脚。

    “啊!”

    崔秋蕊被眼前的变故吓傻,尚未来得及消化二人口中的深意,整个人就因王八弟的这一脚滚到门边。

    后背磕在门槛上,疼得她冷汗直冒。

    背后是交战之声不绝于耳,咒骂、求饶,兵器刺穿衣料皮肉的声音,同时在崔秋蕊耳边炸开。

    令人反胃地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叫她不能呼吸,眼前最亲近的父亲却用看仇人的目光盯着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沈侯爷不知道吧,崔道笙那贱人嫁我的时候已有身孕了。”

    “我这人其实挺好的,当了十九年的王八,也算人如其名。”王八弟接过小厮的小刀,刀背轻轻滑过崔秋蕊的脸颊,仿佛在欣赏她此刻的惊恐。

    “把别人女儿养得如珠如宝,世间男子能有几人胜我?”

    崔秋蕊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阿爹,你在骗我对不对?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没有啊,没有骗你。”王八弟挥着小刀一路向下,最终落在崔秋蕊心口,“毕竟叫了我这么多年爹,到九泉之下不要怪我。”

    “要怪就怪这帮人多管闲事,怪你娘把那笔价值连城的遗产藏得太好。”

    沈择赢的剑尖早已抵上王八弟的后背:“杀了她,你也会死。”

    “嗯哼,我知道。所以不是现在。”王八弟拽着崔秋蕊的头发将她生生拉起,崔秋蕊一边尖叫一边艰难地想挪着脚想站起来。

    他一手锢着崔秋蕊在身前,小刀移回她的脖子:“沈侯爷,现在轮到你来猜了。”

    “如果你现在杀我,我死前一定会带她一道。”

    “如果你放我离开,那她有可能活,有可能死。”

    沈择赢道:“听起来都不太划算。”

    “可你只能选后者。”王八弟示威地将刀贴得更紧,崔秋蕊白皙的脖子上隐隐已经有了道血痕,“沈侯爷不想又有亲近之人死在跟前吧?”

    “你……”

    “选什么选。”

    一道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王八弟尚来不及回头看来者是谁,突然顿在原地,面露惊恐,视线缓缓下移。

    剑尖从他肚子破出,沾着乌黑的血迹,随后立马从眼前消失,只留他身体里长剑穿梭过的痕迹。

    “噗……”

    王八弟反应过啦,下意识右手用力,想割断崔秋蕊的喉咙。

    手腕却被人自后握住往地上一摁,与骨头错位声同时响起的,是王八弟后仰倒地的声音。

    他、怎么会……

    王八弟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一颗星星都没有。

    他觉得脑子空空一片,钱、权、子嗣,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唯独那年雨中的惊鸿一眼。

    他曾经是想过要与崔道笙好好过日子的。

    他明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他明知道崔道笙心里有过其他人,他都不在乎。

    直到崔道笙偷偷藏起那笔财产,被他无意得知,他才骤然惊醒。

    她瞒着他、防着他,半分真情都没给他。

    所以他趁着崔道笙产后虚弱,偷偷下了让女子大出血的药。

    原本他也不打算好好将崔秋蕊养大,毕竟是崔道笙负了他。

    可崔道笙死前,没有猜疑,没有指责,只是叫他抱起孩子:“夫君,日后秋蕊就拜托你了……”

    那样小、那样软的一个人儿,见了他会笑,世界里只有他。

    于是他又心甘情愿地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养大。

    可笑他这一生,又有几分顺心如意呢。

    “道笙,我……”

    门外的打斗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只见大门处,白衣女子就着剑上的血迹,抬剑朝着王八弟的心脏狠狠捅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沈择赢不敢置信地看着喻从意,发现自己表现得过于震惊,又转口调侃道,“心有灵犀?”

    “嗯,知道你要死在这里了,来替你收尸。”喻从意翻了个白眼,确认王八弟死透了才拔出剑,挥掉上头的血迹。

    喻长行默默脱下披风盖在崔秋蕊身上,见她目光一直盯着王八弟的尸体,伸手覆在她眼上:“怕就不要看了。”

    崔秋蕊身体还在发颤,没有阻止喻长行的动作,只是问:“如果我不看,就可以什么都没发生吗?”

    喻长行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看向喻从意。

    喻从意沉默片刻,蹲下身:“恨我吗?”

    “我恨你做什么?”话虽如此,崔秋蕊两行热泪又翻滚而下,“恨你救了我?恨你让沈侯爷不必两难?”

    “我杀了你爹。”喻从意平静道。

    崔秋蕊被戳中逆鳞,拍开喻长行的手,往日盛满笑容的眼里是布满血丝的红:“他不是我爹!”

    “我爹才不会以我的性命做要挟,才不会踢我踹我,不会说那些难听的话……”

    “他不是……”

    王八弟的尸体横在门槛上,离崔秋蕊只有咫尺距离。

    往昔种种疯狂充斥在崔秋蕊的脑海里。

    她幼时发烧,每每睁眼都是爹爹在她床前忙碌,手忙脚乱地安排人看病煮药,又时不时回头看她好些没有。

    她骑在爹爹的肩头看过上元节的灯火,穿着京中最时兴的服饰同爹爹去郊外放纸鸢。

    她从小没有阿娘,于是爹爹说:“只有爹爹,也会让蕊儿做世上最快乐的女儿。”

    终于,眼泪如决堤般夺眶而出。

    “爹!”

    崔秋蕊趴倒在王八弟身上,紧紧抱着他余温快速消散的身体:“爹,你醒醒啊爹……”

    “你醒醒,你再骗骗蕊儿好不好?求求你了……爹!”

    瞧见这一幕,纵是喻长行和沈择赢也不禁眼眶一热,扭过头不敢再看。

    喻从意的目光却不曾从二人身上移开。

    十八年前,她好像也是这样的。

    她有点想她师父了。

    “掌门。”阿离扶着虚弱的钱莺适时出现,“找到钱娘子了。”

    钱莺半边身子支着阿离才能站立,干涸的嗓子说话还有些刺痛。

    看到王八弟的尸体时,她眼里闪过一瞬的痛快,但很快移开了目光。

    “我找到道笙留下的密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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