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B 重回人间的282天
晚上五点,沈瑜年离开了定海大学,刚走出校门,炭火炙烤的味道逸散在空气中,与她扑个满怀。
深吸一口,满满的心安,熨帖且温暖。
虫儿低吟浅唱,向晚而鸣。晚风温柔,携来远方的熙攘。
那缕由远及近的炊烟,回归于夏日的烟火,定格在傍晚的群梦。
夜幕未至,孤独的蓝调流淌在天际,突然划过的航迹,在孤寂已久的画布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沈瑜年仰望天空,纵行人擦肩而过,唯有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周围种种皆成虚妄。
她突发奇想:
如果大风再起,头顶的那道航线是不是会再度消失?
此刻,她的眸中点起慢慢远去的光晕,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急于剥离那重束缚,回到故地。
不知名的伤感淹没了心房,她突然很想很想……
很想留住这一刻。
“阿姨!”
邵渝从远处跑来,因为跑得太急,脸颊与天际的粉红相融。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眸,触及她游离的目光,稍作不解。
邵渝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来,与她目光相接,轻轻唤道:
“阿姨?”
意图远去的蝴蝶,像是被突然按回笼中,沈瑜年蓦地反醒过来,略微茫然地点点头,而后想起和男孩约好晚上吃饭这回事。
“你……就没什么别的要问?”
邵渝放低姿态,装作委屈,语气竟多了几分可怜。
“好像是有什么来着……”沈瑜年突然想到什么,惊讶到捂住嘴。
今天下午四点出的高考成绩,她在图书馆难得学习学进去了,把看直播的事忘了。
“考了第几……不是。”
高考成绩毕竟是人生大事,沈瑜年还在犹豫如何措辞才不会冒犯,向来稳重的邵渝,此刻面对喜欢的人,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心事,没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说:
“我也不知道第几。”
“啊?”
沈瑜年的第一反应,是不是他发挥失常,没敢说真话。
不过,当她对上少年耀眼的笑意,恍然大悟:
省前五十名是不显示位次的。
“不过……”邵渝垂下眼睑,平静地说:“我去翻了一分一段表,应该在前三十。”
“我的天哪你好厉害!”
沈瑜年激动到双手交握,指关节微微发白,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之情。
事已至此,邵渝腼腆一笑,“还……还好吧。”
实际上,他说这话绝对是过谦了。
高考前表白失败,还能超常发挥,这个心态不简单。
“想吃什么,阿姨带你……”
沈瑜年还没说完,心脏便传来强烈的不适,明显的颤动声,回响在耳边,让她听不清周遭任何声音。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似乎有颇为沉重的钟摆,在她的颅内震荡了两个来回,轰鸣声使其头疼欲裂。
今天,是第282天。
什么?什么?
沈瑜年还想再问个所以然,仿佛有一只大手,把她的灵魂从体内生生抽离,失去桎梏的最后一道防线,破空而出。
她的身体则失去支柱,跌入了虚无的世界,脚下一软,没有任何征兆,向左侧倒下。
“阿姨?!”
邵渝大惊失色,即刻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一步上前搀住她。
可沈瑜年跌倒的惯性力太大,她倒在少年怀里的瞬间,同时带着两个人下坠。
“您怎么了……别吓我……”哭腔梗在邵渝的喉咙,他是真的被吓坏了,声音抖得不像样子。
他把半跪在地上,用臂弯把人护在怀里怀里,生怕吓着她,竭力保持镇定,实则眼里已经溢满泪水。
他好怕好怕,又一个重要的人会离他而去。
“您别吓我……”
邵渝抬眸的刹那,撞上对方毫无神采的眸子,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萦绕在他的心头。
霎时间,沈瑜年那双空洞的眼睛拼命地睁大,黑漆漆的瞳仁向外延展,而眸色深处却深不见底,逐渐被雾气笼罩。
宛如黑暗,终将彻底吞噬白昼。
“看着我……您看着我……”邵渝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落满泪水的脸颊,又稍微捏了两下,意图召回她的神思。
同样是妄图复燃,将媳的火。
掌心交握的缝隙,泪水填满了人世的空白。
因为她要踏着那片荒芜,再度离去。
这时,沈瑜年无光的视线,陡然明亮起来,将夜色四合前的晚霞,天边的最后一方白塔,收入眼底。
那是灵魂的主人,想要贪婪地,再见一眼人间的光芒。
“再见……”
其实沈瑜年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和人世道个别也就够了。
历经这次重返人间的旅程,得知惦念的人们一切都好,她很开心。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
还好,她天纵英明,没告诉白曜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然,孩子又一次知道妈妈离开了,该多伤心啊。
留下这句话,她了无遗憾,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墨汁打湿了混沌的天空,由浅入深,以极快的速度将云端浸染,昭示着黑夜的降临。
今夜多云,不见繁星。
像极了无边的穹顶骤然扣下,遮天蔽月,将最后的星点与人世的灯火,永远隔绝。
离去的人啊,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醒醒,你醒醒……”
邵渝面如死灰,嘴里念念有词,久久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哪怕怀着最后一丝希冀,也要将她找回来。
离逝的晚风穿城而过,不似天气阴沉,反而多了几分轻快。
恍惚间,他用泪水模糊的视线,投向街角被风撩动的梧桐叶,风扑向枝头,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无边的寂寥中,交织着路人的低语,奏出了一曲鲜明且雀跃的交响曲。
清风自来,吹散了黑夜浓重的压抑感,如此来去自如,大抵是她来过又离开的最好证明。
邵渝忘记了流泪,把手覆上她的侧脸,无比温柔地摩挲着,像是在看这世间最珍贵的存在,一刻也不舍得撒手。
这一刻,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只要她能回来,他情愿一辈子也不见她。
彼时天地宁静,不见归远。天边冷月如钩,刺出冷情的光,揭开最后留存于梦境的谎言,更足以做那割伤回忆的利刃。
这座城市的阑珊被尽数抹去,天地间空留两人,邵渝就这样静静望着最喜欢的人,企图在那张脸上看到波澜,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是那人神色之安详,就好像她从没来过。
弹指间,温凉参半的风宛如一只手,捧起少年的脸,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痕。
似乎是她在说:
好孩子,不必为我的离去而伤怀。
……
得知妈妈晕倒的消息后,沈白曜心急如焚,不知道是怎样跑进医院的。
自九天倒灌的寒气,混入夏天的热燥,让她忽觉冷得可怕。
一路上跌跌撞撞,医院大厅里人又多,她不知撞过几个人的臂膀,却如同忘记了疼痛,失去直觉般,只向远方。
那一瞬,周遭的喧闹恍若无物,沈白曜竭力奔跑在自己的世界里,全力以赴奔向那份迟来的爱。
沈白曜边跑边流眼泪,却顾不上那许多,随意用胳膊抹着眼泪,更听不到身后爸爸的呼喊,一门心思冲向即将关门的电梯。
电梯近乎满员,若换作平时,她会等下一班。
可是时不我待,沈白曜没有任何犹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抢在电梯关门的前一秒,顺着门缝挤了进去。
每离病房越近,她的心就越下沉一分。
灵魂的版图上,突然少了一块与血脉相连的永恒,那个堵不上的创口缓缓渗出思念,延绵不绝。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自妈妈离开后,十数年如一日。
那种痛楚与不安,如影随形。
沈白曜曾看过一句话:
“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生死是注定无法逆转的规则,而这条法则,要强行带走她的神明。
行至房门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绪,沈白曜深呼一口气,打开了门。
“白曜?”
病床上的赵栩,注意到了门口满脸惊恐的沈白曜,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微笑着冲她挥挥手。
自进门那一刻起,房间里的消毒水味,依旧难掩屋内陌生的气息。
沈白曜怔怔地望着病床上的人,久久难以回神,而后求助似的转向一旁的邵渝。却发现男生面无表情,目光失焦,唯有眺望窗外时,眼底偶有波动,不知在寻找什么。
这一刻,沈白曜就算再傻,也该明白过来。
她的世界天翻地覆。
她再也没有妈妈了。
这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曾经拥有,却把美好生生揉碎,而余生只能守着回忆度日。
妈妈到底有没有回来过,沈白曜不敢确定,更不想面对。仿佛几个月的种种,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梦
——一场,奢侈得过分的梦。
赵栩走下床来,悄然走近心如死灰的女孩,正欲出言安慰……却不料,女孩先行抱住了她。
“赵栩姐姐,我还没亲口叫她一声妈妈,她怎么又走了?”
沈白曜低声哀泣,肩背止不住地战栗着,泪水沾湿了对方的肩膀。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赵栩轻柔拍打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内心的伤痛再也无法阻拦,冲垮堤坝倾泻而下。
沈白曜忍不住嘶声大哭,苦痛将她缠绕,无孔不入地扎进每一寸肌肤,痛得她喘不过气。
如果说,儿时尚不明分离的痛苦。
可这时正值年少的她,面对生离死别,该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白曜……你妈妈还好吧。”
没挤上电梯的冯昭筠,从一楼跑上了七楼。
打开门的刹那,首先触及的,便是一双陌生且清亮的眸子。
她的眼睛太过孤独,孤独到容不下第二个人。
在他眼里那个永远鲜活可爱的人,此时竟慢慢模糊,斑驳成了他不认识的人。
“抱歉……”冯昭筠心脏猛坠,阖上双眼,在外人面前保持着最后的体面。
伴随着灵魂的剧痛,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反手关上门,将自己隔离在病房外。
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可门内的三人,还是依稀能听到压抑的哭声。
沈白曜心中,那个永远伟岸可靠的爸爸,再一次哭了。
她不必与之面对面,大概都能猜到,男人哭得大概难以自持,肝肠寸断。
也许生死,本身就是一场路过。
摆脱了尘缘的沈瑜年,当然来去自如。
降落在生死的界限,点亮离人归途的星轨,引燃温暖人世的烛火,给世界来一场最盛大的告别。
沈白曜擦干眼泪,纵然难以释怀,却还是逼着自己说出,此生最难的一句话:
“再见,妈妈。”
……
夜色渐深,乌云消散,星河自万丈而下,将清辉播撒人间。
海浪与沙石交错间,潮涨潮落,织成了一曲静谧的舞曲。
赵栩和邵渝走在海边的栈道,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赵栩见男孩一言不发,平静得可怕,有些担心,却不知道安慰些什么为好,索性陪他一起沉默。
邵渝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嗓音沙哑,“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赵栩意外于对方的突如其来的问题,还是认真思索,道:“和我妈和妹妹一起出去旅游。”
“再跳级回高三准备高考,毕竟多读一年高中实在受不了……”
“还有……”她沉吟片刻,面露迟疑,最终还是选择说出:
“去监狱看看我爸。”
邵渝点点头,随即平视前方,眼里无波无澜。
可走近他的人才会发现,那其中潺潺的伤情,在不经意的角落,都尽数付诸大海。
赵栩想让他振作起来,难得开起了玩笑:
“你倒是分的清楚。”
邵渝停下脚步,反应稍许,才意识到话中的含义,忽地笑了。
“嗯……是吧。”
赵栩笑而不语,转过身去倚栏而立,俯瞰大海。
浪花揽月远去,徒留飘渺的雾霭,实则只待天明,静待破晓。
她记得,《挪威的森林》里曾有一句话: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拂过幽蓝色的海风,她的思维随之天马行空,有了许多遐想:
兴许,沈瑜年会再回来,仍未可知。
没准下次,她和白曜的孩子当幼儿园同学,也是有可能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