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纸人,石匠,深入虎穴
踏踏踏——
踏踏踏——
在僵硬、单调但却很是密集的脚步声中,江寿手提纸灯笼,学着其他提灯笼的黑沉身影一般的姿态,混入在人流中,试图如此混进去。
他刻意无视了道路两旁,仿佛是在侍立着的纸人,以及其他涂着模糊而怪异色彩的纸扎用具。
但尽管如此,那些事物仍旧非常惹眼。
他的余光不自主的瞥见,有纸扎的房子,纸扎的棺材,纸扎的桥梁洞府,纸扎的血色之人在随手洒着飘零的纸钱——
彼此间无任何规律分布着,参差不齐,但又保持着一种稀奇古怪的协调感。
每当他随着人潮向前走上一两步,便会有来自背后、甚至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在他的身体上下逡巡游弋,令他内心毛骨悚然,冷汗不断渗出。
但他尚能保持镇定。
此刻他的处境,其实与上次在小脏村的处境大差不差。
小脏村时,他得到了入门“通行证”——小女孩的信,只要不触犯忌讳,就能保持在其诡异的平衡之中不激发邪巢汹汹。
这次同样如此,他手中的纸灯笼,就是“通行证”。
但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身处小脏村时,他的目标明确,就是找妈妈、送信。
而这次,手持灯笼进入阴门中的他,却还没想到应该如何顺利混入其中,如何得到石心血肝,再顺利出来,一切只能随机应变。
眼前,那高大的阴门距离他已不算太远,可他为了维持着不显突兀的同一幅度脚步,这条路反而显得格外漫长。
氤氲的雾气,摇曳的灯影,木然僵硬却又栩栩如生的纸人纸马,在此刻绘成了一副最为邪异的画卷。
呜呜——
阴风从那深黑巨门中不断吹拂而出,却吹不散四周的水雾。
只带来冷冽的饥寒。
每一阵风刮过,江寿都感觉自己的身体犹如被刀片侵略,刮下了一层血肉。
咚咚咚——
“呼、呼、呼……”
江寿能听到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跳、与不受控制加剧的呼吸声,那种不断被人用阴冷的目光扫在身上的感觉,即便经历再多次,他也无法泰然处之。
为此,他心中念头电闪,刻意转移开注意力。
‘我之所以接过灯笼,并非一时意气,是经历过认真思考的,我就算是可以回去加以准备后,再去找他‘接任务’,可对于这种各司强者都颇为无能为力的邪巢,我又能如何准备呢?’
‘算计再多,准备再多,也是无用功,反而会不断催化恐惧,针头注射进静脉时痛苦有限,最痛苦的反而是针头明晃晃的在眼前闪烁,却迟迟不扎下来的感觉。’
‘只要是为了那石心血肝,我也终究是要如现在这般,手执纸灯笼来此的,‘烈焰人’本身也没有义务一直为此等我,今夜或有些仓促,但万事宜早不宜迟……’
想到此间,他的念头忽然一滞,因为面前有两道高大的阴影,不知从何处出现,陡地挡在了面前。
踏——
江寿不自主的停住脚步,小腿略有些发软,凭借着几次“坐观法”后越发清醒理智的头脑,才能在此刻抑制住倒退的冲动。
他学着其他的黑沉身影,动作幅度很是僵硬、缓慢的一点点抬起头。
就仿佛变成了一具受人所操控,不怎么灵活的提线木偶。
面前,两个骑着纸马的魁梧黑影,看不清楚面容,只能看到它们同样手提着红色纸灯笼,并列在前,挡住去路。
那灯笼的穗子就轻飘飘的随着阴风,吹在他的额头上。
又麻又痒。
江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两位骑马小哥。
透过那黑沉无法分辨的脸,江寿隐约感受到两道目光聚拢在他的脸上,十分阴冷、默然的盯着他。
场中,一时静寂下来。
江寿背后的其他人影,因为他的停滞不前,也个个呆板的停滞在背后,一盏盏灯笼火苗摇曳,“哗哗哗”的响个不停。
两侧侍立着的纸人们,几乎将所有的目光,都转到了他的身上。
终于,在漫长的沉寂中,那高居马背之上的其中一人,缓缓伸出手来,似乎是让他交出什么东西。
这幅场景,非常像是过关之人需要拿出通关文牒、印信检校身份。
江寿本能的想要将手中的纸灯笼递过去,这是他能进入阴门的唯一凭证,但动作紧接着一滞……
仅是瞬间,他便想到这纸灯笼,人人都有。
在他没有触犯忌讳之前,这两个家伙突然出现,绝不可能是为了查看他的灯笼,一定是因为自己相比其他人有何特异之处。
想到此间,江寿慧至心灵。
他伸手入怀,动作僵硬而缓慢的从怀中将方才“烈焰人”提前送的那枚“十面骨”取了出来。
莫非,是这個?
他试探性的缓慢抬起手,托着“十面骨”给二位马上人看。
还是方才伸手那位,动作一僵一僵的将之接过,高高托起放在手中仔细翻看。
每一下翻看,都仿佛催化了江寿内心的紧张,让他的背后几乎被冷汗全部浸湿,额头上也冰凉一片。
他的牙关暗暗咬紧。
极短暂而又漫长的几息时间后,那人忽然一把攥住“十面骨”放在手里,而另一个骑马小哥则猛地抬起手,朝着江寿抓来。
咯咯——
江寿手掌紧握成拳,因为力量过大,骨骼都发出了低低的脆响,舌尖瞬间就被咬出了血,这才成功克制住了躲闪的念头。
他的头脑极其冷静:自己还没有触犯忌讳,还没有!
啪——
他被那马上人夺手提了起来,宛若提着小鸡一般轻松,然后又轻飘飘的将他放到纸马背上。
江寿全程保持沉默,安静的伏在马背上,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四周。
耳边,猎猎风声不断吹拂,那阴森幽冷的风聚集成了实质般的龙卷,包裹住了他的身体,他几乎失去了身体的一切知觉。
密密麻麻的“哒哒哒”的声音不断地鼓噪耳膜,就像是同时有成百上千只虫子顺着耳洞钻进了他的脑袋里,疯狂的啃吃他的大脑。
恍惚间,他看到那扇几乎将天地分成两半的巨大阴门,缓缓裂开。
为他而裂开。
他被浓郁奔涌着的黑色雾气,所包裹席卷,刹那七荤八素起来,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也失去了对周围所有的感知能力。
虽未昏迷,也与昏迷相差不多了。
他心中念头连续闪烁,思考着当前处境,不知道如此过了多久,那些恶劣的、复杂的负面感官如潮水般退却,他重新听到了马蹄声。
笃笃笃——
笃笃笃——
他看到了纸马的四蹄翻腾,在阴云薄雾与几乎纯黑色可以吞噬一切的大地间,飞快前行着。
嘎吱——
年久失修的木门,被人推开,他的身体随之悬空,紧接着被丢入了一片几乎全黑的房间之中。
咚!
木门被重重撞上,面前世界一片漆黑,好在江寿手中始终提着那盏红色的纸灯笼,此刻其昏黄摇曳的灯光,无异于深夜大海中的指路明灯。
让他紧张的心情,得到一丝缓解。
他提起灯笼,四下环顾周边。
这是间非常窄小的房间走廊,前后两道门,地上影影绰绰摆着几颗血肉不全的头骨,其中蛆虫爬来爬去。
角落处,偶尔有一团黑影一闪而过,根本分辨不清楚到底是老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咕咚。
江寿有些艰难的吞咽一口唾沫,推了推背后来时的木门,已被封锁的严严实实,而面前的走廊尽头似乎还有一道门。
他提着灯笼,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便壮着胆子快步穿过走廊,来到那扇霉迹斑斑的古旧木门前,伸手推开门。
嘎吱吱——
尖细的声音,在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传出好远,又传来淡淡的回声。
紧接着,江寿便看到面前呈现出的、是一个上空挂着四盏红纸灯笼的房屋,其灯火比一般的灯笼明亮许多,勉强将屋子里达成了暗淡的深红。
屋子里没有风,但灯笼却一直摇摇晃晃,极不稳定。
一个个质地如石的圆滚滚脑袋,在面前横七竖八的排布着,一双双猩红的、透着凶光的眼睛,从其中透了出来,聚集于江寿身上。
喀!喀!喀!
哗啦、哗啦——
沉闷的声音忽然在房中回响,透过浅红色薄纱般的暗沉光线,江寿看到了被无数“石坛”团团包围的一名老者的背影。
对方白发苍苍,腰背佝偻,大半个身体都伏在一块巨石前。
左手握着根粗长的巨钉,右手握着柄石工锤,不断在巨石上敲击着轮廓,偶尔停下将碎石屑扒开,如此不知道忙碌了多久。
江寿原地顿了顿,正准备迈步穿过“石坛阵”,走向那老者。
面前忽起频繁的“咯噔咯噔——”的声响,紧接着,那一个个石坛子就直接活了过来,拔地而起,宛若一个个被削成人棍的活尸,齐齐朝着他聚拢过来。
江寿视之不见,反而快走两步,蹿进了石阵中,飞快奔到老者身后。
然后,他伸手拍拍那老者的后背,“失礼了,敢问长者,是否该将我的‘十面骨’还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