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少年时(上)
那一年,李晏清八岁,李窈十一岁,钟禩十四岁。
钟禩以前对李晏清的印象,觉得这个小孩子很暖很有礼貌,虽然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有着皇帝明晃晃的偏爱,但他还是会经常对别人笑,大概真的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过得很幸福才会这样吧……
这个印象,在他进宫给李晏清当伴读的第一天,准确来说是第一晚,就被打破了。
他是白日里进宫的,皇帝拉着他聊了好一会儿,还非要留他用了晚膳才放他去东宫,过去的时候,天都暗了。
他本以为李晏清会在东宫里带着暖暖的笑容迎接他,可他推门进太子寝殿的时候,却发现灯都没有点一盏,里面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钟禩去外面拉了一个宫人来问了一下才知道,在寝宫里的李晏清和在外面见人时候的他是不一样的。
晚上,他不愿意说话,他不愿意点灯,也不愿意有人陪。
钟禩走到卧房门口,敲了两下门“太子殿下,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西面悉嗦了两声,但很快重新归于寂静。
钟禩等了许久还不见里面有反应,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又敲了敲门道“太子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过了会儿,里面终于传出一个小小的稚嫩的声音“你进来吧。”
钟禩推门进去,里面很黑,好在他之前来过,所以记得太子寝室的布局,摸索着点了一盏灯,照亮了整个房间。
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找到了李晏清,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不像是太子殿下,倒像是一只可怜无助的小兽。
钟禩走过去,在李晏清面前蹲了下来。
“殿下,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点灯?”
李晏清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钟禩,什么都不说。
钟禩被他看得心里很不舒服,摸了摸他的头“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李晏清摇了摇头,然后继续抱着膝盖蜷起来。
钟禩帮他把灯点上,再回到他的身边时,悚然他的胳膊上有伤口,把他的袖子往上一推,只见他的整只手臂,都是深浅不一的伤痕,再看他的另一只手,也是同样。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他说他不知道,可是钟禩分明借着烛火看到他的身边放着一把小小的刀子。
“殿下你……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李晏清用沙哑的声音幽幽道“我没有……我没有啊……”
此刻的李晏清,表情木讷眼神空洞,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假人。幽暗的夜晚,他这个样子坐在地上,让周围的环境都笼罩上了一层诡异的氛围。
钟禩他自己年纪也不大,就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这时候要说没有被吓到,那是假的。
忍住想要冲出去喊人的冲动,呆愣在原地权衡了一会儿后,钟禩决定在他旁边坐下来,什么都不说,就只是陪着他。
就这么坐了许久后,李晏清悄悄地偷看钟禩,见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小声喊道“舅舅……”
钟禩笑了笑,又摸了摸李晏清的头“殿下,你是太子,不用这么喊我,你以后就直接喊我的名字吧,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李晏清点点头,又小声道“钟禩。”
“嗯。殿下,以后我就来陪着你,你要是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跟我说,我永远都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你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李晏清眼睛突然变亮了一下,很快又重新黯淡了回去。
钟禩像是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道“我知道你是地坤,一直都知道。所以,你真的可以,完全信任我。”
李晏清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好像这会儿刚才那个没有生命的玩偶活了过来。
“你、你知道?是和父皇一样,我出生的时候就知道吗?”
钟禩再次摸摸他的脑袋“差不多吧。所以你父皇才会让我来当你的伴读,你也永远可以相信我,我也会永远在你身边。”
“那你……你是来和父皇一样逼我,让我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的吗?”
“不是,我是来陪你的。我不会逼你,我会陪伴你,保护你,哪怕有一天需要因此奉上我的生命。”
钟禩刚说完,身边的李晏清突然就扎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钟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殿下,你怎么了?”
怀里的小小的人儿什么都没说,慢慢开始抽泣,哭了好久才停了下来。
李晏清哭够了就松开了他,自己擦干净眼泪“钟禩,你以后也直接喊我的名字吧。你……你也知道我叫什么的吧?”
钟禩笑了“我当然知道。好,那我以后就叫你,晏清。”
“嗯。”李晏清带着眼泪也笑了笑。
钟禩是事后才知道的,他从记事起,就过得很不好。
他还那么的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他就要在人前装作另一个人,他是他,又似乎从来都不是他。
他还得拼命地学习,认很多字,背很多书,几乎没有一天的闲暇,父皇说只有变得更好,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但是父皇告诉他,他必须这么做,否则就不是父皇最喜欢的好孩子。
白日里,他装作那个天乾太子李晏清,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过是在装作他,哪怕脸上在笑着,心里也是压抑的,因为他不是他,只是在装作他。
只有到了晚上,当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是他自己,一个……
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地坤。
他心里一直都很压抑,很辛苦,可是他谁都不能诉说,只能自己憋在心里。
这些,也是钟禩和他真正熟稔之后才知道的。
有了钟禩后,李晏清才渐渐有了真正的笑容。
钟禩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之前他在人前那种笑,都是假笑,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比高悬的骄阳还要明媚。
在钟禩来东宫后,李晏清每日里最盼望的就是下了学之后,谁都不用见,回到东宫里就和钟禩两个人待在一起。
从那之后,他也再没有伤害过自己,以至于都没发现钟禩已经偷偷把他自伤用的小刀扔掉了。
这日下了学回来,但是封珅给留了作业,要李晏清先简单地写一些自己的理解,明日课上再细讲,让他有些犯难。
“钟禩,我这里不懂,你懂吗?”
钟禩走过去看李晏清指的内容,原来让他犯难的是兵法的计篇:
兵者,诡道也。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晏清,你哪句话不懂?”
李晏清托着腮犯难地看着手里的书册“第一句话就不懂,这一段全部都不懂。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这是为何?为何要反着来?”
钟禩在他身边坐下,道“孙子兵法讲的既是用兵之道,那你可知,为何要用兵?”
李晏清想了想道“那自然是,有敌来犯时,保卫,被敌侵占时,夺回,国兴兵强时,开疆拓土。”
钟禩点点头“说得好,晏清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实在是难得。”
李晏清被他夸了,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钟禩又道“你刚才也说了,用兵是为了保卫,夺回,或是开疆拓土,所以,用兵,是为了赢。那我再问你,若是同样赢得一场战役,可以死一百人,或是死一万人,你选哪个?”
李晏清大眼睛里满是疑惑“当然是选一百人啦。”
“所以,用最少的伤亡去赢下战役,就需要用计,你现在在学的,也正是这个。这第一句话,故能而示之不能,讲的就是,当你有能力的时候,要装作你没有能力,这样敌人就会对你放松警惕,就会低估你,等你显示出你真正能力的时候,敌人会因为没有防备,败下阵来。”
李晏清点了点头,还在脑子里消化着钟禩的话。
“晏清,那你来说说这第二句,用而示之不用,是为何?”
李晏清歪着脑袋想了会儿,道“那这句是不是说,如果在战场上,其实准备攻打,但是就要做出不准备攻打的样子,也是用来麻痹敌人?像那句卑而骄之,就是讲,假如我事实上处于弱势,很害怕,很胆怯,我就要表现得与之相反,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强者,这样我才可能真的转败为胜。”
钟禩见他歪着脑袋看自己的样子格外的可爱,揉了揉他的脑袋“晏清很聪明,知道举一反三。”
“是你教得好,每次你跟我讲的,都比老师讲的通俗易懂多了。”李晏清扔下书本,趴在桌上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钟禩,道“钟禩,你好厉害啊,什么都懂。”
“没有,我只是长了你几岁,多认了几年字罢了,等你到我这么大,肯定早就超过我了。”
李晏清拉住他的手,顺着他的胳膊整个人贴过去蹭蹭。
“你就是好厉害。要是我以后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父皇肯定就满意了。”
听他这么说,钟禩开始心疼他,轻轻抱住他。
他还小,其实什么都不懂,他现在过得这么辛苦,全都是皇帝强加到他身上的。
皇帝当年许了姐姐诺言,太子一定是她所出,现在就是为了这个诺言,自作主张隐瞒晏清真实的性别,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把他推向了太子之位。
要是姐姐知道她走了之后,她付出生命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过得这么苦这么累,她真的会开心吗?
大家都说皇帝偏爱晏清,可是,这真的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