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成交】
花宝玑依言,找来唐不二需要的文房之物,
一块象原石一般的方形砚,色紫,只简单开了槽,其它纸笔都是普通之物。唐不二先铺纸再磨墨,滴几滴清水在砚台上,墨一端轻触砚台开始打圈。磨之无声,且发墨极快,只磨了几下水由清变黑。
他动作轻柔,仿佛很享受磨墨的感觉,“磨感很好,看来烟料很细很干净。”
待墨汁稍稠,又磨了两圈便停手,擦干了墨,仔细观察磨口,呈哑光且平整几无气孔,闻之淡淡有香。
“还不错,”唐不二点了点头。又对花宝玑吩咐道,“端碗清水来。”
“好嘞 !”花宝玑答应,很快端来盛满清水的茶碗,放在他手边。
唐不二已用毛笔蘸墨,在纸上随意划拉几笔,然后细细观察浓淡墨色,及晕开的形态,神情似满意又不满意。“可惜这纸差了些……”
然后将笔投入清水,墨一入水瞬间散开,像天上的流云,云卷云舒,待慢慢沉底,轻轻一搅,水即黑却不浑,碗壁干干净净。
花宝玑见此禁不住赞道:“看来是佳墨无疑了。”
顾秀开口:“既然都试到这了,不如唐兄随意勾勒一幅怎样?也不枉费这些墨。”
唐不二想了想,答应:“也好。”
花宝玑立马替他更换了纸张,铺展开,没有镇纸,用茶碗代替抚平。“师傅,这幅试墨之作就赏给徒弟好不?”
唐不二没有回答他,沉思了片刻,提笔蘸墨,在纸上涂抹开。
很快一只昂头八哥现于笔端,运用浓淡积墨画出通黑羽毛,层次分明,几笔勾勒出喙和爪,显得活灵活现。然后枯笔浓墨描出苍老挺拔的枝桠,再运用淡墨秃笔点叶。这是仿的唐寅一幅《枯槎鸲鹆图》,不过精简了画法,却仍有原画的精髓。
画完,又在右上角题下‘试墨图’三字,并书自己的大名——志气形骸,安得依旧,唯有不二。
再审视着自己的画作,赞道:“不得不承认,顾墨的胶法和取烟确有独到之处。行笔流畅不滞,很舒服。”
花宝玑赶紧接道:“那师傅报个价吧,顾公子还等着呢。”
唐不二放下笔,沉吟一下抬头望着顾秀:“这样,两锭我给三百两,确实是良心价了。另外你需付一成佣金,所以实得银270两。”
顾秀只想了一下便爽快答应,“好。成交!”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很多,绢儿收了银票,花宝玑也拿到了墨锭。买卖到此为止,顾秀寒暄两句就带着绢儿,告辞离开。
她俩离开花宝玑起身相送,唐不二坐着不想动,只挥了挥手算道别。
人走后他依旧懒懒散散,渐渐发起呆来。茶楼还是那么嘈杂,一边是唧唧呱呱的市井俚语,一边是咿咿呀呀的浅吟低唱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唐不二掏了掏耳朵,只觉得杂乱无比。忽然又想到什么,伸手进袖子里摸出一个粉色假胡子,正想换下嘴上蓝色那个。
“师傅……”花宝玑此时返回。走得风风火火,来到桌前一屁股坐下,又拉近椅子挨着他。“徒弟有一事不明啊。”
唐不二睨住他,先问:“人走了?”
“走了走了!师傅……”花宝玑似乎急着问他,“您给三百两是不是高了点啊?”
“呵……”唐不二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信不过你师傅?”
“不是……要我给估价,顶多二百五。”
“放心吧,找贾好古出货,包你能赚二百两以上。”
“嗯?贾好古他回来了?”
唐不二不置可否。
花宝玑又嘟囔道:“可是,您这不是让我少赚吗?本来还能多五十两……”
“少来你!”唐不二眉毛倒立,一脚踹去,但他坐的椅子也只晃了晃。“不服气别来找我,既然叫了我来,没让你给出场费算对你好的了!”
“嘿嘿,”花宝玑似乎并不生气,脸上笑嘻嘻的,“咱这行该讲的规矩要讲,师傅你那份肯定少不了。”
“哼!算你还晓得做人。”唐不二轻哼道。“诶我问你,你可知道她要钱干嘛?”
“这哪知道?人家需要钱是人家的事啊,总不好去打听吧。”
“就是让你去打听。”
花宝玑愣道:“师傅,你打听来做甚?”
“你只管去打听,问那么多干嘛?”
“哦,好吧,”花宝玑只得答应下来。
他很快又说起另外一事:“对了师傅,你生辰快到了,今年生辰想怎么过?尽管说,徒弟包你满意。”
唐不二虽然眼睛睨着他,眼神却飘忽起来,渐渐地,嘴角露出一丝邪笑,“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那就给我办一场葬礼吧,我一直很期待……”
~2~
他为什么叫‘不二’?
顾秀与绢儿从万昌出来,步行回织局。绢儿一路很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顾秀却没听进去一句,心里想着别的……
“志气形骸,安得依旧,唯有不二?”这签名拣自一首诗中的三句,他想以此表达什么?“是不再想当第二的意思吗……”
“姑娘,你嘀咕啥呢?”
“嗯?哦,没什么……”顾秀一惊,连忙改口说,“我只是在想,既然有钱了,希望能尽快找人来修缮。”
“是啊,不过我们也不认识什么修房子的匠人,怎么找?”
“这事最好先找坊长耆老,我们不好擅自拿主意。”
“那不如请舅老爷和爷爷出面吧……”
回到织局后,绢儿自去找舅老爷和爷爷说这事。
顾秀先在仪门处站了会儿,望望空阔的四周,一种心绪又重新涌上心头。极像她小时候,在家门口的河里浮水,身体全部埋入水里,只露一个头在水面,那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她至今记忆犹深。
目前这个织局的状况,就像她曾感受到的那种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织局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没钱,她不想学别的督织太监那种手段,为了完成上面派下的织造任务,而随意佥派民间机户。所以,不得不想办法从织局内部去开源节流。
站了片刻,她向东侧厢房走去,东西两侧都是织作间,这侧有纻丝堂、罗堂、纱堂三间织堂。每堂有织机十几到数十台不等。
顾秀一间间走过,机堂里嘈杂,吱吱嘎嘎的机杼声,和着扣框打纬的撞击,似乎每撞一下,心里的烦躁就多添一分。这里每个人都异常忙碌,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经过。
这样的场景不禁让她想起,京城西苑织锦堂度过的那些日子……每日卯进酉出同样辛苦,至少日子还有盼头。可如今,她只能在这些役匠身上,感受到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
她知道这些匠人里面,有官织户也有民织户,织局利用他们的办法不同:遇有派织任务,织局需要佥派人户时,例由督织太监使牌令地方有司,依据局籍勾补匠役,局匠就需进局应织。
只有在派织任务过大,实在完不成时,而局中匠人又无法完织,这样才佥民匠进局。否则稍有不公,匠人便会哗然。
如今的情况是,即便佥了这么多匠人,派织依然年年欠逋。她才让绢儿到府衙找织造通判核对了欠账,苏局这些年仅拖欠的各色花素丝纱已累计近陆千三百多匹,是岁造量的足足四倍,遑论那些加派的缎匹。苏州都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局是什么情况。
顾秀先回了后宅,换下一身袍服,重新穿上官服再回到后堂。
后堂里,副使李四已经等她多时。于是顾秀一坐下忙问:“何事?”
李四也不废话,将手上一本册籍递给她,说道:“明年充六堂堂长之役的,已在册籍里勾出,你看看,若没什么便发有司勾补。”
顾秀接过放在了桌上,没有翻看。只是问李四:“现在在局织造的是哪种缎匹?岁造还是别的?民机领织的又是哪种?”
“在局织的有部分岁造,大多数还在局外完成。临时加派的上用缎匹或者内帑袍服,如果帑银到位,那么堂长就领了。如果没有帑银,一般就归在五府织染局岁造总数之内,令食粮额匠织造。也免得领织者赔贴,苦上加苦。”
顾秀听了沉思半晌,道:“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既然朝廷设织局定岁造,如果都将岁造移到局外,那还养那么多局匠干什么?直接让民机领织不就完了?”
“呃……不,不是啊……”
“上次我就给你说过,要清点役匠,实际人数和在册人数有差吗?可有查出冒名者或者顶替服役者?还有,有多少是上任大使滥佥进局的所谓匠人?只看人家殷不殷实,不管是不是在籍匠人的?”
李四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