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社】
绢儿拿来的帖子是隔壁露兄送来的邀贴。
张秀接过邀帖展开来,见上面只有简单一句:谨詹二十日,起和凝汤社,恭候蚤临。
张秀想了想,问绢儿:“你知都有何人参加?”
绢儿答:“我问过闵老板那茶僮,他说有什么王蒙品司?还有卢仝什么官?李赞皇博士,陆鸿渐都统……”绢儿抠抠脑袋,一脸疑惑,“姑娘啊,这些大官我一个都没听过,都是些什么官啊?”
“噗嗤,”张秀忍不住笑出了声,“的确好大官!”
二十日,难得风和日丽。
张秀带着绢儿应邀前往,其实就是出门右拐。
露兄里面好热闹!
当中有一方氍毹,氍毹下,茶博士正卖力吆喝,小贩穿梭往来卖些瓜子炒豆、橘柚查梨。氍毹上还演着《醉月缘》:
净:自家叫做瞎老婆,背了琵琶慢慢波。路上怕逢恶狗叫,进门极怪门槛多……
小旦:有一个弹词女先儿来了,你可唤她一声。
老旦:女先生过来!
净:来了!来了!
小旦:你会唱什么?
净:我会唱《朱舍记》《何文秀》《刘孝文》《朱买臣》《徐君美》《□□》《王昭君》《韩夫人》《孟姜女》《祝英台》。
小旦:通旧得紧,有甚么新闻事,唱来我听。
净:有有有,近日杭州城里,有一桩新闻事,叫做《薄命小青词》,我唱与你听,何如?
小旦:愿闻……
“姑娘,薄命小青词是什么词啊?”绢儿觉得新鲜,脚下就像生了根。
“小青就是一个可怜的小妾,被夫君冷落又被大妇欺辱。”
“哦,”绢儿一听就垮了脸,“绢儿不喜欢这个小青词,她都那么可怜了,为什么还要到处被别人唱?”
张秀却笑了笑:“不过是一段唱词罢了……”
汤社起在二楼雅间,
很大一间厅堂,正中一架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屏前摆了一张茶案,两侧各摆桌椅、圆几数十张,分别是男宾席与女宾席,但能遥相守望。
茶坊的老板姓闵,带着婢女婆子恭候在厅堂入口,已到的客人三两成群,随意而坐。
张秀一出现,闵汶水便上前招呼,先揖一礼,张秀随即还之以礼。闵汶水笑着道:“今日小老儿起汤社,能请到张姑娘,真是荣幸之至。”
张秀亦笑着说:“您客气了,九英「注」能得闵老板的邀请,也是不胜荣幸。”
两人寒暄了几句,闵汶水又略做介绍,随后让丫鬟引张秀入座,与另两位女士同坐一桌。
两位女士起身,三人彼此稍作打量,张秀瞧其中一位生得颇为貌美,而另一位则略显高傲,美貌女子活泼些,先开口问张秀,“你是隔壁绣佛斋的主人,姓张?”
张秀颔之:“是,你呢?怎么称呼?”
美人道:“人称杜老板,杜玉奇是也!”然后拱手深揖,如男子般爽利。
“杜老板好,”张秀笑着还礼。
美人又主动介绍起另一位,“对了,这位是秦夫人。”
“秦夫人好,”张秀款款一揖。
“好,”秦夫人只淡淡回了声好,算是招呼了。
张秀不以为意,这秦夫人又忽然开口,“还以为绣佛斋主人姓顾呢,原来姓张。”
张秀闻言浅笑:“祖母出自顾家,顾氏兰玉。”
秦夫人凤眼一乜:“那你的绣艺和武林绣使相比,谁好谁差?”
张秀则大大方方回道:“还好没有辱没先祖的名声。”
“哼!”秦夫人鼻子里哼一声,一扭头就不搭理了。
秦夫人的傲慢,让杜玉奇挺无奈:“张姑娘,你别理她,她这人就这样。”
“好说,”张秀温温柔柔回了两字,是真没放心上。
“来,都坐下吧,”杜玉奇招呼着,待重新就坐,她又瞪了秦夫人一眼。
张秀看在眼里,心里有些好奇。这杜老板显然是戏班里的角儿,而秦夫人一副世家夫人的派头,两人相差如此之大,又怎会处在一起?
好奇了一下也就放在一边,毕竟不关己事。
方才匆匆打过招呼的闵汶水,此时又走到女宾席,正想说两句好开始今天的流程。可话才吐了半个字,却听男宾席那边争吵起来,不知所为何事。
闵汶水尴尬一笑,听了一耳朵,只得拱手道:“抱歉诸位,本来是想交代一下今日汤社的规矩……稍等,小老儿去去就来。”
“哎呀,去吧去吧,”女宾席中,有夫人打趣道,“别回来了,直接开始就行。反正我们今日就是凑数,顺便饱饱眼福。”
随即一阵哄笑,闵汶水似乎还想解释,却被‘无情’地赶回了对面。
“闵老板,你可来评评理!”男宾席中果然有人在争执。
一位唇红齿白的公子,着一身粉色的直身,头戴逍遥巾,正朝闵老板发‘牢骚’:“我方才说,茶之所产,无处不有,而品之高下,鸿渐载之甚详……”
他的声音高,样貌突出,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站在张秀身后的绢儿,听到‘鸿渐’二字,忽地腰杆一挺,还竖起了耳朵。
只听那公子继续:“天下最佳者,吴中虎丘为上,罗岕次之,天池、龙井、伏龙又次之……”
“非也非也……”又一公子立刻反驳,“侬晓得伐?近时所尚,为长兴之罗岕。然岕故有数处,今惟洞山最佳。若款之松萝、吴之虎丘、杭之龙井、并可与岕颇顽。又有极称黄山者,黄山亦在款,只去松萝远甚。虎丘山窄,岁采不能十斤,龙井之山,不过十数亩而已……”
“杭人识龙井味者,少之甚少,故以乱真多耳。往时人皆重天池,然饮之略多,令人胀满。浙之产曰雁荡、大盘、金华,日铸,皆与武夷伯仲。武夷之外,又有泉州之清源,憧州之龙山,倘若好手制之,亦是武夷亚匹。还有啊,蜀之产蒙山,楚之产宝庆,滇之产五华,庐之产六安,及灵山、高霞、泰宁、鸡坑、朱溪、青莺、鹤岭、石门、龙泉之类,皆有佳者。其他山灵所钟,在处有之,只是未经品题,终不入品,遂使草木有炎凉之感,可惜可惜呀。”
此公子一篇大论下来,都不等那粉嘟嘟的公子反驳,就已赢得一片赞赏。
闵汶水笑眯眯的,显然已不用他评理,高下已分。“真是精彩!只是今日嘛……”
“诶?闵老板,”那粉嘟嘟的公子有些不服气,话中带刺儿,“他都把天下之茶给品鉴完了,那今日这汤社,岂不就无趣了?”
闵汶水十分好脾气,道:“既这样,不如今日就品品金陵摄山之产?”
“摄山?我倒未曾听说,摄山也产好茶?”
闵汶水说:“正如刚才唐公子所言,在处有之,只是未经品题而已。摄山所产,其品甚佳,仅仅数株,然不能多得。”
“等等,等等,”粉嘟嘟的公子一把拦住他,“不对啊,闵老板,你现在就把‘谜底’揭开了,今日这汤社,到底……”
“呵呵,”闵汶水一笑,十分狡黠,“品茶不如斗茶,斗茶不如斗水……”
可怜绢儿仔细听‘鸿渐’说了半天,还是一脸糊涂,她悄悄伏下身问:“姑娘,这个鸿渐老爷真是厉害……只是他为何是都统?都统不是武将吗?”
“这……”
“哈,哈哈哈!”绢儿即便再小声,也被旁人听进耳里,笑的是杜老板,她扭头看着绢儿,却对张秀道,“你这丫头!都统是武将,但武将就不能品茶了吗?”
绢儿涨红了脸:“不那意思……就是……”
张秀差点掩面羞愧:“勿怪,小丫头没文化,不知鸿渐是茶圣。”
“哎哟笑死我了……”杜玉奇笑得花枝乱颤,好半天才收声。
而那边的公子们纷纷道:“斗水?有些意思……”
粉嘟嘟的公子再次‘发难’:“闵老板,谁都知道泡茶之水以清、活、轻、甘、冽为美,只要照这五个字来,就是好水,还能怎么斗?”
“诶,此话差矣。从古至今单论水的著作不下十数部,什么《煎茶水记》、《大明水记》、《述煮茶小品》、《水品》、《煮泉小品》、《泉谱》等等等等。古人为水的等次尚且能争论千年还无结论,今日斗水不过是继千年之后,再争论一次罢了。”
“闵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喽,你这哪是斗水?明明是让我们斗嘴!”
“哈哈哈……”俏皮话又引得满堂大笑。
闵汶水抹去眼角的笑泪道:“斗水也好,斗嘴也好,全凭本事好伐!”说完,他转身吩咐自家的茶僮,“小僮儿,煮水烹茶!”
当中的茶案上早摆上了各种烹茶器具,地上置了五个瓷瓮,茶僮是闵老板精心调教出来的伺茶,所有人皆屏气凝神,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烹茶并无诀窍,惟手熟,只那茶僮做得行云流水,十分养眼。他先取了一瓷瓮之水入铫,活火煎之,滚汤俟凉,洗茶、熁盏、再取水,煎至二沸泡茶。待汤成,分注了三只宣盏。
“就随意点人吧,”闵老板这时说道,“最后一盏选一位女士品鉴。”
茶僮很快送出了两盏,最后一盏竟交到了张秀手边。
张秀笑纳了,不过并未急于品鉴,而是先欣赏起这只宣盏来。看来闵老板是真下了本钱,这宣盏一瞧就是好东西,料精式雅,莹白如玉,衬茶汤再合适不过。
欣赏了一阵,她才缓缓递到嘴边,瞬间一股茶香萦绕,轻啜一口,随即细细品味起来。
闵汶水见三人饮毕,便问道:“此乃第一瓮之水,诸位觉得如何?”
前两盏正好分与方才争执的二位公子,于是粉粉的那位又抢着先说:“所谓茶性必发于水,八分茶得十分水,茶便十分……我猜这是惠泉水。”
“非也非也,”高谈阔论的唐公子则又一次送他四字箴言。
“本公子真是承你‘吉言’!”粉公子十分气恼,“那你说这是哪里之水!”
“惠泉之水,”唐公子回道。
“你!”粉公子吃了一噎,“那你非也啥?”
“此茶茶性并不适合惠泉水。”
“不错,有见地,”闵汶水点点头。
第三盏在张秀那里,于是他又看向女宾席,问道:“张姑娘,你说说看?”
“好,”张秀回想茶汤入口的感觉,确实如那公子所说。“此茶先苦后香甜,惠泉水甘鲜膏腴,反倒有些夺茶本来的甘味。”
“说的好!”闵汶水对这答案非常满意,“水的确是惠泉之水,但张姑娘评的最合我意。”
“我却是不服!”粉公子又不服气了。
“即这样,那就再试第二瓮之水?”
“试就试!”
“僮儿,”闵汶水喊了声。
茶僮会意,取第二瓮之水入铫,同样的茶,如法炮制。汤成,又分与不同三人。但这次,却半天没人出声。
“这次再猜是什么水?”闵汶水特意看着粉公子。
“这……我以为此水不亚于刚才的惠泉,但我品不出是哪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