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过去的五分钟里,叶漾去了会客室,但止步于门外。
蒋父蒋母今天也不是随随便便来的。上次来,是因为有个单亲爸爸送花给叶漾。今天来,是听说叶漾找了个男助教。
叶漾觉得他们真是太抬举她了,合算从十九岁到三十九岁的男性,都和她相配。
会客室的门没关严,叶漾听蒋母对符晓云说:“打早她就不合我眼缘,胡闹、爱出头,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不像你乖乖巧巧,我们就是拗不过泽园……”
蒋父蒋母对符晓云的喜爱,叶漾是知道的。
相比叶漾,符晓云更早是蒋泽园的同事、朋友,也更早认识蒋父蒋母。符晓云和蒋泽园没有男女之情——至少在叶漾认为没有,但蒋父蒋母对符晓云的喜爱有目共睹。
叶漾听符晓云对蒋母说:“阿姨,人各有命。”
“什么人各有命!泽园就是被她……”蒋母悬崖勒马。二老从未在学校指责叶漾是害死儿子的凶手,这算是二老的一条底线。
“阿姨,叶漾付出了宝贵的两年,差不多了。”
顿时,蒋母绷住一根弦:“晓云,你跟阿姨说,她是不是有情况了?”
“没有……”
“是不是那个助教?”
“不是他。”
蒋父加入了对话:“不是他?那就是别人!那就是有情况了!”
叶漾离开。
符晓云和蒋父蒋母的对话不重要。符晓云让蒋父蒋母认为她有了“情况”,是故意,还是无心之举,假如是故意,是为她仗义执言,还是要看她好戏,都不重要。至少都不比符晓云一刀刀刻下的无数个“叶漾去死”重要。
不久前,叶漾借用过符晓云的裁纸刀。
纸张上留下了蓝色油漆的粉末。
叶漾看到刀尖处磨损严重,脑海中曾闪过一丝丝费解,却也没深究,直到今天,厕所里无处不在的诅咒是出自何人之手,反倒难不住她了。
没等出学校的大门,叶漾接到妈妈的电话,丁月吟说有个同事的儿子是搞科研的,方方面面都不错,想给符晓云牵线搭桥。
叶漾的爸妈都认识符晓云,知道女儿有这么个要好的同事,也知道符晓云今年三十岁,单身,不排斥相亲。
丁月吟热心肠地说个不停,叶漾鼻子一阵阵发酸。
是她做人太失败。
是她把爸妈架在了一个可笑又可悲的位置——他们把符晓云当半个女儿,符晓云却让他们的女儿去死。
“晚上回家吃饭吧,”丁月吟天天盼着,“我让你爸买条鱼回来。”
“过两天吧。”叶漾今天不敢回去,怕泄露符晓云刻在门板上,更刻在她心上的字,怕爸妈和符晓云拼命,怕他们觉得女儿怎么这么命苦?更可笑又可悲的是,就在今天中午,符晓云还说她命好。
出了学校的大门,叶漾直奔郁森所住的酒店。
她和郁森一刀两断是在周四晚上,到今天周日,三天,精确算的话,还不到七十二个小时。
在过去的三天里,郁森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再联络她,没有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有死缠烂打,也没有跟踪她。
今天中午,谈苏发微信跟她说郁森言而有信,和郁森工作上的事在稳步推进。她问了一句他还在京市吗?谈苏不知道。
稳步推进仅限于线上。
培训学校距离郁森所住的酒店有二十公里,叶漾乘地铁,途中,不想把郁森的微信加回来,问问他在哪,只想听天由命。
符晓云说人各有命。
蒋母说什么人各有命?
她倒要看看她今天是什么命。
叶漾记得郁森的房间号。几天前,她还跟着他去过房间,看过他换衣服——他只让看,不让碰。
眼下,前台帮她查了房间号,问需不需要帮她打电话到房间。
所以……他还没走。
“不用了。”叶漾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有退缩的时候,“谢谢。”
前台指了旁边的沙发:“您可以在这边等。”
言外之意是访客未经允许是不可以上楼的。
这倒是给叶漾提供了一个新思路。在京市还算繁华的地段,两百块一晚的酒店,大堂和气派不沾边,也就是摆了几盆绿植、一个鱼缸和两条长沙发。除了她,没有别人。她坐下,看了前台的电子钟。
五点整。
等到六点好了。
她甚至不知道郁森在不在房间,等他一个小时,不管他是出去,还是回来,只要他从她的眼皮底下经过,她真的会听天由命。
差十分六点,叶漾接到一通来电。
手机上显示“温水镇房东”。
是郁森。
叶漾和郁森从未通过电话。最初,他们在租房app上联络,作为房东和租客,交换过电话号码,以备不时之需,谁也没打过。后来,二人加了微信,只在微信上联络。
叶漾看着手机好一会儿,温水镇三个字让她恍如隔世,郁森来电的用意不明不白,此外,距离她要离开的六点只剩十分钟,这样的天意让她似懂非懂。
“喂。”叶漾接通。
“是我。”
“我知道。”
郁森势必是有备而来,却也只有一句毫无杀伤力的请求:“我们聊聊。”
“好。”
“见面聊。”
“你在哪?”
“酒店。”
叶漾看时间,差九分六点:“我给你九分钟下楼。”
“你在哪?”
“大堂。”
电话即刻被郁森挂断。
叶漾所坐的位置,看不到电梯所在的楼层,只能从侧面看到电梯门。
她的视线在电梯门和前台的电子钟之间往返,两分钟后,十七点五十三分,电梯门打开一道缝,郁森是侧身下的电梯,手扒在电梯门上。
来到叶漾身前,郁森不至于跑这么几步就气喘吁吁,归咎于情绪,直挺挺地俯视她:“你怎么在这儿?”
叶漾坐在长沙发的中央,左右不沾边,垂着眼:“找人。”
“找我?”
“你算人吗?”
郁森蹲下身:“是不是找我?”
“是。”叶漾没着没落的目光一下子被郁森接住了似的。
郁森好言好语:“怎么不上去?”他看得出她有事。退一步说,不用看,他也知道她没事不会找他。
“脚长在我身上。”叶漾平均每说两句话就要带一根刺。
郁森不觉得疼,只要她来了,她的刺扎在他身上都跟挠痒痒一样。
叶漾两只手交握着搭在膝上。郁森伸手去覆盖:“去吃饭?”她的手比他预计的还要凉。九月初的京市,最高气温三十度,她穿着一身米色的棉麻西装,长裤、长袖,脖子上有汗,手凉到僵硬。
“你见到我,就只有吃饭和睡觉这两件事吗?”叶漾越来越刻薄。
郁森不介意:“跟我上去?”
他怀疑她的刺,扎疼的是她自己。
叶漾二话不说走向了电梯,包都没顾上拿。郁森拿上叶漾的包,藏蓝色格子的布袋,封口处只有一个搭扣,能看到里面是一沓试卷。
上了电梯,叶漾站在按键处,连按了几下关门键。
郁森看着缓缓关闭的电梯门:“你还不如我。”
叶漾心浮气躁地看向他。
“你说我见到你,只想吃饭和睡觉。你还不如我。”郁森帮叶漾把心里话说出来,“你见到我,只想睡觉。”不然,以她今天的拐弯抹角,不知道还要兜多大的圈子。
叶漾不领情:“我不是来跟你睡觉的。”
“你记住你这句话。”
“我想记住就记住,想忘就忘,”叶漾就差撒泼了,“你管不着。”
郁森有一种暴风雨将临的预感,并且不确定他能不能从这场暴风雨中存活下来。
“叶漾,”他死要死个明白:“你发生什么事了?”
电梯来到七楼。
叶漾下电梯:“天大的事,睡一觉也过去了。”
还说她不是来睡觉的?
她的脚步声被地毯吞没,不然,会是战鼓一样的咚咚声。
郁森打开房间门,叶漾熟门熟路地直奔唯一一把椅子,坐下,掏出手机,蒋父蒋母和符晓云的来电一直没断过,符晓云还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问她在哪?怎么联络不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叶漾置之不理,打开外卖app,下单。
郁森把叶漾的包放好,给她拿了一双没拆封的一次性拖鞋。她穿着一双褐色的粗跟皮鞋,不比平日里的帆布鞋惬意。加上棉麻西装和包里的试卷,他不难猜她是从学校来的。
叶漾倒扣下手机,换拖鞋:“你要和我见面聊,聊什么?”
郁森没有椅子,不能碰床,只能靠着电视柜:“你猜不到吗?”
“心理斗争了三天,还是想追我?”
“不是心理斗争,是想办法想了三天。”
“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没有。”
“我没见过比你更笨的。”叶漾的十根脚趾在拖鞋里得以舒展,心脏仍被套在一个真空包装里,越抽越紧。
同样的傍晚时分。
郁森看叶漾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次来,她来寻开心。今天,她来拉着他万劫不复——势必比她在温水镇拉着他胡作非为有过之无不及。“你想让我怎么做,”郁森问叶漾要个痛快,“你直说。”
“扬长避短,你讲话讲不过我,早就该对着我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