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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千 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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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我出门的只有老张,他呆呆地看着山峰那边,直到红光消失,山峰的轮廓也消隐在无边的黑暗中。

    篝火翕动着微弱的火苗,即将熄灭。已经没有添加柴火的必要,我不说,老张也没有动。他注视着我,黑夜中是两个直立的影子,面容模糊莫辨。

    我发觉,挺直腰板后,我竟然比老张高出了一大截,尽管他并不矮小。当年骑在他脖子上的画面猛然浮现在我眼前,我长大了,本意是要照顾他一辈子的,现在我感觉所有的憧憬都在一点点崩塌,化作尘埃。

    有什么可说的呢?人与人之间,罅隙一旦产生,想要恢复到原先的状态绝无可能。哪怕我愿意设身处地去替他着想,给他找些牵强的理由,可那种被背叛的毒药我已经吞下去了,想吐也吐不出来。

    我无法允许自己原谅,本以为最亲近的人却发出置疑的目光,其他人无所谓,老张不可以。而他既然后退了,跟出来也于事无补,因为我决定放弃。

    是的,我决定放弃,没有回旋的余地,不再给任何人机会,包括自己。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形成一个闭环吗?我希望能够冲出去,寻找到另一种不同的人生。那么首先得果断放弃,无视困难险阻,奉行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准则。

    屏气凝神之际,我似乎听见海啸般的呓语声来自于密林那边。是数不尽的虫蚁在呼唤吗?在温暖的密林之中,那些自由自在的千足虫会不会满足于小小的世界,度过它们快乐而充实的生命旅程呢?

    还有那些健康的黑黄相间的蜜蜂,散播着蓝色荧光的长尾蝶,以及躲在繁茂枝叶间的松鼠,它们是否也曾向往过密林之外的世界?走出密林,它们能不能记住返回的路径,或者就此迷失在全然陌生的空间里,得以拥抱永恒?

    是永恒的黑暗或者光明?是铺陈着繁花似锦的城池,抑或是布满了荆棘与陷阱的死地?没有人可以指明方向,因为区分不了正确与否。当有人振臂高呼时,不妨冷静地看着,不要轻易流露出喜悦的表情。

    所以,我的执意想要带领他们走出密林也是一种热血之举吗?我说自己不存私心只为践行承诺,难道不是另一个层面的托辞,确实有些冠冕堂皇啊!

    拼命维护自己信守承诺的形象,自负地收揽责任,不正是私心的表现?因为说穿了,那些东西与他人关系不大,人家才不在乎你的品德如何呢!

    想念至此,我感觉有点豁然开朗。既然去意已决,原谅不原谅的有什么意思?还是祝福他们各自安好吧!

    吹起了一点风,呼吸突然变得无比畅快。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起风了!真实的风吹过来了!

    确定是风吹进了这个空间,这个密闭在透明容器里的空间终于有了风!

    这是意外中的意外!按照我的推断,这里是不可能有风的痕迹的,除非笼罩着整个密林上空的隔断被打破或者移开,这里与其他的空间融合成一体了。

    可不可以这样设想,等天明之后,我们来时的路会恢复原状,那个山洞静静出现在竹林那边的崖壁前。

    但是,如果真有那种可能,他们消失掉的几个人呢?也会从房间中走出来,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吗?不会,那样才真是没有任何逻辑和道理可言的。

    风从哪里吹来?轻柔地吹拂着峡谷中的一切。绵绵不绝的虫声犹如天籁,响彻四围。那声音就像野兽从冬眠的睡梦中醒过来,抖擞起精神,纷纷走出了巢穴,在广阔的天底下尽情地撒欢。

    而温度正好,是印象里仲春时节的天气,暖夜悠长,且不管有无星月同辉,都是能够催促喜悦滋生的。像这样的夜晚,就算是在曾经平凡的岁月里,我也会毫无倦意。

    小时候我是个夜猫子,最爱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坐在院子后面的坡地上感受空气的流动。身后就是一片松林,林子边缘有两棵千年古柏,一群乌鸦在树上筑了巢穴,从来没有人去打扰它们,而它们似乎也并不害怕人类。

    想起来了,在我的故乡,山间的石头缝隙间或是树根下面,也有很多黑亮纤长的千足虫,不像密林中的那么肥胖,却是同样的奇特可爱。它们喜欢潮湿的环境,也喜欢偶尔晒晒太阳,那种慵懒憨蠢的样子很让人着迷。拿根树枝拨弄一下,它立即会卷成一团,像只油亮亮的小怪物。

    我不知道的是密林中的它们如何发出叹息般的声音,由细碎的个体连成巨大的混响,而在故乡是没有这种现象的。是不是因为密林的独特性,造就出数量庞大且密集的千足虫群体,才形成这样一种场面?

    可以想像成一个集市,人潮拥护而且嘈杂,身处其间的每个人都是烦躁不堪抱怨不停。它们是在抱怨吗?

    是对这个小小世界的不满呢,还是对波澜不惊的生活感到厌倦和绝望?

    都有可能。我不愿相信它们只是了无感触的低级生物,所有意识不过是维持生命走到终点,不承望路途中间出现任何的突变。

    那么我自己呢?

    一条简单的直线,在我眼里称不上完美,我肯定拒绝那样的完美。

    曲折意味着什么?仅仅是有趣,或者还包含着尽可能地延展拉长?是对所有不完整、不圆满的乐于面对,还是对旅程终点的潜藏极深的恐惧?

    正如伍道祖他们现在表达出的不满,他们眼神中的让人失落的冷漠,究其原因,无非是身陷囹圄以致茫然不知所措的反应。

    他们憎恨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逃离的可能性。

    是我让这种可能性变得更加不确定,才会导致他们的愤怒一下子被释放出来,所以我不应该对他们失望吗?对不起,我实在做不到那么大度。

    更何况,别离是早晚的事情,不在乎提前一些,让自己体面地离开这里。他们无动于衷地呆坐在房间里,根本不在意我的动作,可能心里期望着我的消失。

    我信步往竹林那边走着,老张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没说,这让我原本厌烦的内心有点莫名感慨。

    以往他这样的话,我是熟视无睹的,或者不能否认有虚荣心作祟,我向来以为他就必须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任务既然是跟着我保护我,以我为轴心又有什么错呢?祖父交待他的话,想来他是不会那么快就会忘记的。从他这时的行为来看,他当然没有忘记。

    只是他不料自己下意识做出的动作会深深刺伤我,令我如此绝望!管他有没有错,反正我认定他错了,想好了不去原谅。我不要对自己出尔反尔。

    竹林在轻风的吹拂下,发出柔和绵软的声响,阵阵响动像是催促着我赶紧启程,去往另一个空间。

    且不论那个空间好与不好,只要不同就够了,我对这里真的烦不胜烦。

    老张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他问我:

    “力夫,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不跟他们争辩不就好了?非要让自己难受才好吗?”

    “好奇怪!”我对着黑暗的夜空说道,“你跟着我,就是想对我说这些无聊的话?在你看来,是我找着跟他们争辩吗?他们不信任我了,找个理由发泄积蓄的不满罢了!人家一句疑问,连你也跟随着摇摆了,原先的我也好,现在的我也罢,不都是我吗?脖子上多出了一个脑袋?早知道你们这样害怕面对现实,我会回来吗?枉费我一翻苦心!”

    “所以说你变得不像你,先前从不见你这样小气,什么了不得的委屈能打倒你呢?”老张乞求着说,“先回去吧!等会儿说不定他们就不把这当回事了。你直接不承认不就完了吗?看他们还能说什么来。”

    我站立住,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我说:

    “说谎是我的个性?对大家有所隐瞒是事实,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撒谎,不屑于撒谎你懂吗?以为我是带着阴谋回转来的,那是你们自以为罢了,我就为该死的放不下!尤其是你,我说过要带你回到故乡的,那里有太多珍贵的记忆,于你于我都一样珍贵。你觉得我说着玩儿呢?”

    “没有,我明白你是认真的,”老张颓丧至极地说。

    我冷笑着说:

    “不管我回转多少次,虽然每一次的过程不一样,但结果必然是一样的,那就是你注定会和他们一起站在我的对立面,这个事实绝对改变不了。这才是我真正感到绝望的地方。你以为我在乎伍道祖的看法吗?仅凭几句话就想打倒我,他可没那本事!是一种被抛弃的孤独,你明白吗?那能够不费一枪一弹地杀死人!”

    “我也没说你什么啊!”老张嗫嚅着说,“你为什么要纠结于别人的态度呢?要是我说,我根本不信你们说的那些话,都是你们闲着没事瞎想出来取乐的玩笑,你还要这样不依不饶地怪我吗?”

    “你不信亲眼所见的异样吗?”我问他,“问题是你完全信了。你甚至一而再地附和着伍道祖的猜测,竟然敢说你不相信这里的不同。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做什么呢,你回屋里去吧,别顾及这个不同的力夫了!他们或许需要你,而我,该独自离开了。忘了我吧,不必对自己的选择生疑了。”

    “跟我回去,”老张的声音显得非常无力,听得出来他在哭泣了,“要么带着我一起走,你不要丢下我呆在这里。”

    “带你去哪里?怎么带?”我问他。

    “我们一起回老家去!等回去就再也不出来了!”老张使劲抽动了一下鼻息,恳求我说,“颜子回和沙狄不是一起离开的吗?你肯定也能带着我一起出去。”

    我想了想,感觉十分可笑,那样有可能吗?我也不愿意。

    “可惜了,游戏规则不是我制定的,该怎么离开,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那条线可能就在我身边儿,一脚就跨过去了,但也许藏在密林最深处,需要去寻找去发现。我预感到下一个离开的人应该是我,但只是预感而已,假如不是呢?比方说你,已经有强烈的愿望要逃出去,机会应运而生。有没有想过你是下一个必须消失掉的人?”

    老张沉默了,像是在感受夜风的清凉。然后他说:

    “如果下一个是我,我会很高兴。我希望回到家乡,是从前的家乡,你并没有长大的日子。那时的你天真活泼,小小年纪总是表现得那么地勇敢,像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样!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不要离开家乡,就在那里过完一生。如果我先一步回去了,我就在镇子外的那棵老松树下等着你,一定要让我看着你大步流星地走向我啊!”

    我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此时正像从前的那个他,是我们的老张,甚至可以说是我的老张。而我,哪里会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力夫呢?

    “好吧,”我抽嗒着说,“不管哪个先回去,都要在那棵大松树下等着。希望我们能够抹除记忆,然后不见不散!祈祷吧,一定要相信心诚则灵。”

    我站在原地没动,心中默念着新生的愿望。

    老张带着小祖走向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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