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人群中的你
说实话,我很讨厌你。虽然你从来也不问为什么,但真要问起来,估计我也不晓得怎样回答。就是讨厌,那种感觉从小存在,至今也没办法改变。有时我也自责,毕竟你养大了我,对我确实也没说的;自责过后,一切又理所当然,我甚至懒得多看你一眼。你肯定是有点儿难过的,总那么无奈地看着我。没人知道,我比你更加难受。有一天我会离开,去很远的地方,像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面对陌生环境,形单影只。单独歌唱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
生活链突然断了你显得有一些悲伤难过。先前你没有察觉吗?她总在抱怨,痛恨充满不如意的生命,期待奇迹出现。至少我听她表达过很多回,偶尔还会咬牙切齿地咒骂,好像盼望你快点儿死掉才好。十年前,是不会出现这种事情的,毕竟人们在乎名誉,鄙视偷鸡摸狗的行径。人都变了,出了事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似乎反倒赞同。他们说,能理解,鲜花是不该插在牛粪上的。她迈出了勇敢的一步,逃离贫困,追求幸福,遗留下傻子一样的你。你坐在老屋前,揉搓着跛腿,不知所措的样子令路人发笑。
有人在笑话你,你真够蠢的!要是我,我起码会还击,拖着跛腿去战斗。不值得同情的笨蛋!我想冲上前去撕咬,可惜明白自己力气不够大,个子又矮,天生吃亏的料。你还想用眼光制止我,我既愤怒又丧气。
四月初,她就有些不安分的举动,有事没事拿着手机玩,玩着玩着会一个人笑,好开心的样子。我盯着她,但她并不理睬我,连做饭时也常走神。有一回你收获了一大车废纸箱,高兴地拖回家,晚间想喝点小酒。她骂了你,不许你喝酒。你只得吃饭,饭煮糊了,根本进不了口。反正我是吃不下的,咬着筷子抗议。你哄着我,避着她偷偷塞给我三块钱,让我去买方便面。我跑到村东的小卖部,三块钱花光了。回到家里,她站在门口迎接我,眼光可以直接杀掉我。你护着我进了屋,她的巴掌拍在了你的头上,很响的两声。我有些害怕,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让她如此暴怒。这时你却不停地向她陪着小心,承认都是你的过错,并且认同她所骂的你和我是一大一小二头蠢猪。她悲痛地说,跟猪一起生活久了,自己迟早变成猪。我躲在你怀里,不敢看她。我来不及伤心,只有恐惧。看样子,说不定哪天惹恼了她,她会一刀抹了我。你回头轻声安慰我,叫我不必害怕。我忍着却哭了,抱着你那肮脏的胳膊,想着自由飞翔的小鸟。
实质上,她不太厌恶我,有时候看着我,居然夸奖我长得不算很丑,看久了还能看出些些儿清秀。然后她自言自语地说,那么丑的人都忍受住了,哪里还会有丑人呢。我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仔细瞄过她,像村子里的人所说,白白嫩嫩的有看头。她的胸部好大,我总想把脸搁在上面,感觉一下她的体温。我一直认为,婴儿时吸过那对奶。事实是,村里人人都知道,没有的事。我是吸着奶瓶长大的。握着奶瓶的手,往往又是你那粗大鄙陋的手,她完全没有你的耐性。似乎有印象,你喂我喝奶时,笑眯眯地注视着我,我不喜欢就盯着奶瓶看,导致现在有些对视。你说我该不该讨厌你?
每天,你都骑着三轮车在外收购废品,这样几乎看不出你腿部的毛病。田地不多且不说,种田是不划算的,你说做什么都比种田强过。我很高兴,因为不必下田地去帮忙做事。家务么,除了偶尔洗洗衣服,其它的事也无须心。大体上她是勤快的女人,我是实话实说。放学后,或者是假日里,我的空闲时间都是用来看书的。可以细读的书并不多,村里有个老人,藏了数十本文学书籍,中外古今的都有,舍得借给我看。五年级刚开始,他的所有书籍就被我看完了,我体会到异样的人生快感同时内心空虚无比。你和她,我觉得是高兴看到我读书的,且不管读着什么类型的书。我在书中找到了美好的世界,你说你在我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幸福。你喜欢安静地坐着,边抽烟,边看我学习。你不识字,可那种认真劲儿好像表明你有多大学问一样。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尤其她没完没了地骂你时,我厌烦地回房去躺在床上幻想,很快就能进入到另外的生活场景中。
真的,看得出来,你是希望带着我一起出去转转的因为唯独此时你能得到一路的称赞。小时候怎样我不知道,将近读初中后,我不愿意跟你走在一起了。人家说,跛子,你真有福气,儿子马上长大了,你有福享了。你兴奋得不行,仿佛幸福就在眼前。我寻思,儿子长大与享福之间有必然联系吗?又有人说,跛子,眉眼间有些像你了,当年怕不是你下的种。你不像我那么容易恼火,只笑着回应,侄子像叔叔挺正常。你是我爸爸,也是我叔叔,你替你哥养大了我。可能有一天我会感激你,但现在没有那样的想法,主要是没有想过。你要我好好念书,表示会一直供我读下去,走出农村,去往大城市生活。我不以为然,对大城市谈不上兴趣,只是想努力离开,呼吸不一样的空气。说我长得像你,简直胡扯!我照过镜子的。
到五月中旬,天气有些热燥。她全然迷入手机制造出的世界,空闲时间整个沉浸在网络里。菜园里不能与旁人家的比,算是荒芜干净了,种植的瓜果菜蔬瘦小得可怜,像我一样缺少营养,长得忧伤。做完作业又没书可看,我就开始想像关于她的所有可能。当前,我称呼她为妈妈,习惯了,没什么难为情的。她是否愿意做我的妈妈?怎么她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呢?当年,是怎样一种情况下才嫁给你的呢?应该谈不上感情,她的不满遍布浑身上下,从发尖到足底。即使你让她在当家,每天的收入都清清楚楚地交给她,她也高兴不起来。假如对你露出笑容,那也是有别的原因的,不可能是被你感动所致。或者眼里看到的是你,心里想着他人,突然觉得奇妙,所以她得意地笑了。我是个爱胡思乱想的孩子,擅长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然后没限制地描绘戏剧情节。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偷偷跟她上了集市,看见传言中的那个人。他们一起过早,聊得非常开心,连细微的动作都透露着亲密感。不怕打击你,看样子人家比你年轻,长得也魁梧,在五月的阳光下笑得极为灿烂。你要跟他站在一起,只能叫自取其辱。他们后来乘车去了孝感城里。我不能跟着,因为身上没有一毛钱。我控制住兴奋的心情,坐在汾镇北街街角,无视来往的行人,思绪随着她和他到了孝感城区,进米酒馆,遛文化路,逛家乐福,甚至到电影院,直至一家酒店。他们笑得多么地欢乐啊!真是个下流的孩子!我制止住自己无聊的想像,乖乖沿着公路的边线往家返。要不要跟你说呢?如果说,该怎么说?你会伤心地抽打自己的耳光还是一言不发地去往池塘边抽烟?传言一直存在,近乎于谣言,你不该完全没听到过。那么你是在装聋作哑了因为你没办法。人是很难让别人随从自己的意愿的,不可以强迫别人喜欢自己,不可以禁止别人厌恶自己,我明白这个道理。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你既没有强扭的魄力,也没有强扭的资本。我行走在乡村公路上,望着草木繁盛的田野,虚空的内心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早出晚归成了你的作息常态,只要有所得,你就会很高兴。她表情轻松地归来,喂养鸡鸭,张罗夜饭。我留意着她,也注意着你,没心思写作业,更没心思看书。你简单地洗洗手,过来摸我的头。我不耐烦地让开,随便拿本书打掩护。你就高兴了,坐在桌子边看着我,抓挠着变形的那只腿。你嘀咕着,腰有些生疼,搬不得太重的东西,总是求人搭把手,幸亏好心人各处都有。没人理睬你。你又说,等钱存得差不多,就去集市上买套房子,各种生活都会方便一些,特别是我上学就近了,对学习有好处,反正也没考虑种田的事。这该是好消息吧?也没人喜悦地回应。我认为有些悬,钱都给她掌握着。那张脸笑得太灿烂,她保准是放不开的。假如这样维持下去,大家都太平地过活,钱会不会安全地保存下来?那是你的血汗累积换取来的,无故消失了,你受得了吗?对贫困的耐力你是有的,甚至到了令我惊讶的地步。还有就是,你对她的愧疚感,随着她对你的憎恶感一起疯狂地滋长着,难以消灭,又不能调和。她要是离开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以为是合理的吗?在不同场合,都有人当着你的面夸奖她,替她可惜,说这个家亏了她。你附和着,也说确实亏了她。我想,是不是说明她不离开就算亏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呢?有机会的话,我愿意和她说一说自我牺牲的话题。人人都有倾诉的欲望,她或许也想跟我聊聊天,几次欲言又止,宁愿玩她的手机。我好失望。
时间过得太快,虽然心里积着事,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六月还是迎面而来。这期间,我阅读了昆德拉的二本书,内心又有些改变,好像看清了许多世情,变得落落寡合。你察觉不到我的改变,而且从来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谈天,就只呆坐着,微笑着看我写写划划。我们都是一副神情专注的模样。她从厨房到堂屋里,会停下来看我们一眼,然后接着做她的事。我走神了,想到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雨前的黄昏,云层压得低,到处是细小的飞虫和盘旋的鸟雀。你挑粪到菜园里去,赶在落雨之前给干涸的园子施施肥可以省去浇水释肥的麻烦。她看你走远,稀罕地坐在桌子前,看着我写作业。我抬头看了她,对她笑了笑。当然是因为夏日热燥,她穿得比较薄,胸部越发显得丰满。眼睛有点儿酸胀,喉咙似乎也加速干燥着,我感觉不安正在侵袭着我。
长大后要孝敬爸爸,她轻声说,一生可怜!本来指望着就这样过一生的但她心有不甘。她说她以前并没有对不起过你,外面的所有传言都是污蔑。反而是现在,她想迈出那一步了,人们多半会认为是必然的,不认那为羞耻。可见人心都变了,本质上对与错没有区别,区别在变异的观念中。大家暗指你没用,不能让女人怀上小孩,她否认这一点,是因为她忍受不了和你在一起,是你让她对婚姻彻底绝望,宁愿死也不肯让你碰她。这些话本不该对我讲,虽然我能听明白怎么一回事,她仍然感到惭愧。但是不讲就不会再有机会讲了,她鼓着勇气表述着,希望我长大后能够理解一部分。她流泪了,第一次让我看到脆弱的一面。她说出存折藏着的地点,叮嘱我过两天再说出来给你知道。带走五分之一的钱,她觉得那是她应得的一份。再攒一段时间,差不多就能够去镇上买房了,搬出去是件好事,她憧憬过那一天,可惜等不到了。解脱是难得的,她并不多想后来的结果。她知道我见过那个人,为我能够严守秘密而高兴,称美我是有前途的人。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不舍,或者是不忍心。最后,她鼓励我一定要努力读书,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我承诺,不会对你说什么,在事情尚且没有发生之前。悲伤既然非来不可,那么让它晚到一分钟也是好的。我想对她说,过得好就忘了我们;过得不好,赶紧回来。相信你也会这样对她说。可我没说。她备好夜饭,等你挑着粪桶回来后,一家人围着吃,都没说什么。雨开始下起来,是好大的一场雨伴着阵阵雷声。吃完饭我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借着朦胧的夜色观看外面的雨水,心里说不出的伤感。
而你,了无感触,拖过一只靠背椅坐下,抠着脚趾,微笑地看着我。见蚊子骚扰着我,你抓柄扇子,蹲在我身旁帮我驱赶着。我要你坐在我旁边给我挠痒,你连忙去洗手,完了过来坐下。风吹着水气,扑面而来,好凉快!我趴在你的跛腿上,任由你摩着我的背脊梁,感受着你粗糙的手掌。懂事之前,这样的场景是常有的,我只能依赖你,寻求你的庇护。你像护崽的恶兽,凶猛地抵抗着外来的敌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你为了我同别人争吵打斗,全然不顾众人对你性格本分老实的认定。其实有些时候是没必要的,小事情我该自己去解决,受点伤害无妨。夸张的态度虽然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但同时也会使我心生反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拉开了与你的距离,站得远远的,再看你,就觉得很厌烦。你是我的爸爸,每天在汾镇的大街小巷收废品的一个跛腿中年人;我是你儿子,瘦而白的一个男孩子,沉默寡言,唯一的乐趣所在就是合上书本幻想未来。我们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没有辨识度,像两粒被遗忘在沙漠里的沙子。你的目标是每天有点获得,一家人安稳地在一起。我想生长出翅膀,飞离沙,寻找最远方的绿洲。说给你听你也不懂,所以我不说。恍惚间,我梦见和你一起走在一条宽广平坦的公路上,远处是高山,山那边是浩淼的大海;我高过你一头了,身体强壮,浑身充满力量;晨风徐徐,阳光照耀着你和我;突然,脚底下就是深渊,我紧紧抱住你!你轻轻拍打着我,让我惊醒。雨势减缓了一些,风却猛了,我看见一只癞蛤蟆拖着臃肿的肚子避到墙角,匍匐在湿淋淋的地面发傻。
在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她走了。没有预兆,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你说哪怕暗示也不曾有过,她抛弃了你和我。在晚上,你没心思煮饭,头一回不理睬我的平静目光。抽屉里有零钱,我是从来不拿的。我等着你说话,陪着你坐在堂屋里,听屋外传来夏虫的长吟。村子里的人们陆续回转,他们简单地问询了一下,大略安慰几句,然后也没什么可说的。不是吗,都以为很正常,她就不该留在这屋子里这么久。她是个好女人,并没有带走所有的积蓄,她与那人是真感情。意思几乎明白了,那般登对的两个人,他们才是值得同情的对象,而不是你,更不是我。我无所谓的,觉得怎样都没太大差别。多一个人痛苦肯定不如让她去幸福,你要一个形式欺哄自己,以那为动力,有意思吗?破烂的生活,索性让它烂到底好了,至少能让人冷静下来,把它当成一个拙劣的笑话。是个笑话,供人娱乐,玩笑,你是合格的男一号,我则是一名捣蛋的小配角,总想打翻整个舞台。
生活继续,仿佛又是重新开始。你没有寻找,没有躺在家里不出,该做什么做什么。白天在外奔忙,晚间坐在门前沉默着抽烟,揉搓着跛腿,你也不跟我说话,不再像先前那样看着我写作业。你看着黑暗的夜,忽然落泪,却不擦拭。二天以后就不会有人问你什么的,你从来就是一个人,代替你哥抚养着小孩。那个小孩是我,耽于幻想,精瘦而苍白,混迹人群不易被发现。我们都是普通的人,我喊你爸爸。
写于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