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青 壳
听说李叔叔已经死亡,父亲大骇。当时李叔叔说那枚印章价值八十万大洋,父亲极有可能持有怀疑态度。对于古玩文物之类,父亲真是个外行。一方杯盏大小的印章,再怎么精美,材料再金贵,也不管是谁使用过,凭什么就要值那么多钱呢?这些人千里迢迢地从京城赶过来,就为了这件宝贝,可知确实不是凡物。但为此而搭上性命,值得吗?
也许就是在一瞬间,父亲想起李叔叔的嘱托,决心要坚守承诺吧?他断然否认家里有代管之物。
陪同前来质询的重庆高层显然更倾向于京城来的人,拉着父亲不断规劝,陈述着厉害关系,看似维护,实则威逼。
父亲大胆起誓,从不曾见过印章之类的东西,对那些东西也全无兴趣。但是因为确实与李叔叔走近过,全凭好感,绝对没有利益往来,算是遇人不淑吧,为此,他愿意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代价,捐出十万大洋给高层。
重庆高层原想那枚印章固然值钱,哪里就能到十万的天价;姓李的死亡与印章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参与秘密对抗组织。如今俞老板愿意拿出十万大洋平息事态,他们当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毕竟撕破了脸对谁都不好。
京城来的那些人不满归不满,然而也还是接受了调解的现实。也就是说,事情并不如重庆这方所说只能配合,主动权实际上一个直在属地这边。可能在高层眼里,俞老板再怎么有钱,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商人。他若是坚持到底,只说自己不知情,他们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等那帮气势汹汹的人离开后,父亲的背脊上已经湿透。
她不解地问父亲:
“怎么就能相信李叔叔死了?他们的话可信吗?”
“人家没必要说谎话,”父亲说,“对于高高在上的人而言,李叔叔的生死其实意义不大,所以才会轻松地告知我们实情。早先他就该预知到危险,劝他又不听,唉,死得有什么价值吗?”
她感觉到了父亲刚才的强作镇定,以及送走客人之后的故作轻松。父亲宁肯献上巨额资金给印章事件打上结,是为了留下印章以怀念李叔叔,还是单只为信守承诺,便于日后归还给李叔叔的组织同僚作打算?不管怎么说,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她问父亲道:
“那么,您又能完全相信李叔叔的话吗?他说过印章价值连城,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这么一闹,您会更加相信印章的珍贵性,如果以后有人来讨要,您给是不给?”
“先得证明是他们组织的人才行,否则不会给!”父亲说,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有那种预计。
“要是不给,难道到时候又去撒谎,说京城来人给搜走了?他们要您赔偿怎么办?听李叔叔临走时说过,折半价给他们钱是最好的,我看这种事千万做不得!给人知道了,扣顶资助乱党的帽子就糟糕了。”
“你想得够远的,”父亲说,“事到临头再说吧,谁也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啊,万一没人来找我呢?接下来该研究的是印章,这玩意儿到底是不是那样付钱?李叔叔曾说有人开价到了八十万大洋,算他有些夸张,打对折好了,也能值四十万。我保下它于哪方面都不亏。他们真来讨还的话,我也不会赖着独吞,给他们二十万好了,谅他们也不得多说什么话。真要是把印章还给他们,怎么去变面呢?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买这东西啊!也不可能出高价。哪种情况出现,我们都不会赔。”
“就怕是假的,您给人套路了,”她还是有些顾虑。
后来,高层又到过她家,各种试探。父亲就是咬死不承认,甚至到了发誓的地步。高层悻悻地走了。
再后来,就没人提起过印章的事了。至今也没有什么组织的人到过她家讨要或者索赔。
父亲自此却对收藏有些着迷了,不出两年,弄了一大屋子收藏品,也不知真假,而他倒是成了半个专家。
俞小蛮讲完她家的事,似乎有点意犹未尽。她等着大家说几句评论的话语。
可是伍道祖一声不吭的,很难懂得他在想些什么。倒是戴兰随意感叹道:
“可能给你父亲捡了个大漏!你那个李叔叔也算得没有托错人,要不也给人白白抢走,而且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听你这么讲来,你父亲可不是个奸商,反而是有情有义的人。”
伍道祖别过头去,表示不敢苟同吗?我笑着说:
“俞老板开始肯定是胸怀大义的,只想着要践行承诺。商人首先是人,不要认为都是那些唯利是图的小人,任何属性都不是固定不变的。虽然事情的发展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依旧没有背信弃义,这一点就是难能可贵的,并非什么人都可能做到。再后来呢,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他当然也该回归到商人属性,这个一点问题也没有。总不能要求他主动去找人家组织说明情况,再奉上款项,那才真是冒失而愚蠢的行为!结果八成是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死掉的!”
我想我索性把伍道祖的话一起说了,省得他又去引起纷争。这时隐隐有种感觉,我认为他们正在改变各自的思维,等天亮后一切都会朝着不一样的方向发展。
伍道祖说他想看看书去,也没等我阻止,就回他的房间里去了。我见老张呆坐在门前,小祖也没什么动静,心中忍不住鬼想着:伍道祖会不会再也不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了呢?难道事态真有变化不成?下一个离开的人就是他!我难以抑制地狂想着,嘴角不觉向上扬起。
不是我内心恶毒,期望离开的是他而不是我自己,是因为剧情就是如此,谁留谁走都有预设,这个我可没有能力去改变。
看着她们两个,我说:
“讲个重庆的小故事给你们听听,保证是你们从来也没有听过的事情。那是关于市井上的杂碎事儿,底层人民最为熟悉的一些场景。”
“你算是底层吗?”俞小蛮问我,“如果不是,你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我来自于底层,一直也在底层,”我笑着说,“这个必须得说明一下,我可不觉得身处底层是件应该羞耻的事情。相反,我老觉得混迹于市井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戴兰反驳道:
“你是把混迹市井当成历练的乐趣,却一直过着上流的生活,这种自带傲慢的悲悯姿态,真的很虚伪很可耻!如果底层社会是悲惨的,你再怎么沉浸都不会触及现状的皮毛!”
这话说得我有点脸红,好像事实也是那么一回事啊。
“可是我并没有随意去悲悯哪个啊!我是说,我非常清楚市井上的那些最为平凡的乐趣,这个有问题吗?”我盯着戴兰问她,“除了悲惨,底层社会不配拥有自己的快乐?”
“那倒也是,”俞小蛮说,“要不怎么会有穷开心一说呢!每个群体都应该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像我,也不免幻想一下真正的上层社会的优雅生活呢!至于戴兰嘛,你不能理解贫穷的真正含义是正常的,因为你离贫穷太远了,所以听起那些赤贫的故事就觉得异常惊讶,太超出认知范围了。好了,力夫,你讲吧,看我们听过没有。我们可是老重庆人。”
戴兰摸着自己的指甲,不再说话了。我自嘲地笑了笑。
重庆十八梯的遗老们和新贵们有一个共同的喜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迷上了斗蛐蛐。你们肯定会说,十八梯也有遗老啊?看怎么下定义了,凡是不愁吃穿用度、整日游手好闲的那些中老年人,我看都能称之为遗老。至于新贵么,同款年轻人的代称。市井中往往不缺这类人群,且不论日子过不过得下去,该找的乐趣一样也不能少。
斗蛐蛐的门槛极低,只要有兴趣就可以参与进去,跟着众人同悲同喜,暂且忘掉生活中的些些烦恼。但既然能成为一项吸引人的活动,在门槛低的同时,必定也会衍生出相应规则,提升项目等级。而高级别的玩乐,就是起注赌博了,这可大大增加了这项娱乐活动的趣味性和刺激性。
在十八梯,斗蛐蛐竟然成了这条老街的一张名片。
日间走在街道上,稍加留意就能听到“嚯嚯”声不断。但凡见到几个男人凑在一块儿嘀咕,保准是在谈论事关斗蛐蛐的话题。他们眉飞色舞,唾沫四溅,不去想今夕何夕。
蛐蛐本是极为普通的小虫子,山野里多得很。是人的原因,生生将那无辜的小家伙们也分出三六九等,以勇猛善斗者为上品,在短暂的生命中不断接受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所有的小虫子最终难免成为鸡虫之食,但是只要人类愿意赋予其特殊作用,它就逃不过被禁锢、被饲喂、被挑拨的命运。
城里的闲人们兴起的乐趣,却也让极少数进城的农村人看到了一线商机,他们捕捉来形形色色的蛐蛐到城里贩卖,所得居然能够糊口。更有甚者,偶尔收获到所谓上品,价值不菲,一只小小的蛐蛐有时抵得上小半年的田地上的收成。
一时间,很多人丢弃掉手中的农活,专门跑到野地中,想方设法捕捉蛐蛐。很快,田野中的“嚯嚯”声越来越少了,它们都到城市里去呼唤了。
于是养蛐蛐的人越来越多,玩那游戏的人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小虫子的生命又极短暂,所以对蛐蛐的消耗巨大。进城的虫子经过几轮挑选,优质的被培养起来,差的全扔去喂鸡或者做花肥。
可怜村野中的虫子逐渐变得罕见,生长的速度赶不上被捕捉的速度,不提品相超级好的,就算极为普通的虫子也不会被放过。论量走的话,贩子们不会挑三拣四,所以就算最差的蛐蛐也能值钱。对于农村人来说,值一文钱也算钱。
我认识一个山民,三十几岁,身体不算强壮,本来种着几分薄田度日,期望跟着人捕捉蛐蛐养家活口。
他有个儿子叫小黑,个子矮小,却给人精悍健康的感觉。隔一天他就会带着儿子进城,把捕捉到的蛐蛐送到十八梯的虫贩子手里,换得几日的生活费用。其实他也可以自己去一只一只地叫卖,如果没有特别好的虫子,可能还不如一次性卖给贩子。
每次换得钱来,他会带小黑到面馆里叫上一碗面条,加点榨菜肉丝,让小黑先吃。孩子聪明得很,心里也有父亲,吃一小半就说饱了,推给父亲吃。有时他会吃上几口,故意嫌汤口太咸,再把碗递给小黑。
面馆老板看在眼里,讥笑他道:
“不就当少捉几只蛐蛐的吗?国仁,要不再来一碗?”
他连连摆手说够了,再来一碗就浪费了。
“小黑,你捉了几只呢?”有人问小黑道。
“都是父亲捉的,我一走近就跑了,还不太会捉这小东西!”小黑咧嘴笑着说,“我们那里差不多捉完了,下回要去更远的地方,天坑那边。”
后来见到国仁,却是他一个人,没见小黑跟着。自然有人问他为什么小黑没有来。他沉默着不说话,等问急了,才流着眼泪说,那天他们去天坑那边捉蛐蛐,看见一只上等的青壳,没留意脚下,小黑跌落到崖下摔坏了。他把小黑埋在了屋前山坡上,还得接着挣钱养家,小黑有两个弟弟呢。
那只青壳到底还是跑掉了,只一跳,就落入了天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