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升 腾
那是重庆当年落的第一场雪,也不算大,很快就停了。然而雨雪天带来了寒冷,轻风扑面就象刀割,手都不敢长时间放在外面。孩子们都裹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让出门。喜欢玩雪的孩子只能在院子里,从墙角或低处的瓦檐里抠些残雪,捏成雪球,手给冻得通红通红的。
这天戴兰没有上学,和祖母坐在客厅里烤火,一边闲聊着。有人送来一只猎杀的黄羊和一筐鲥鱼,母亲让人拿去厨房收拾着,准备晚上做点新鲜的吃,其余的腌制起来,因为父亲比较喜欢吃腌制的腊货。母亲出来挨着戴兰坐下,摸摸她的手,觉得还暖和,问她道:
“是想吃烤羊肉还是炖羊腿呢?”
“还有螃蟹么?”她问母亲,“忽然想吃螃蟹了。”
“天冷,不吃的好,”祖母说,“实在想吃,熬些蟹肉酱做面。我看那鲥鱼很好,可以清蒸一份,红皮萝卜煮一份。”
“已经吩咐了,”母亲微笑着说。
祖母看着外面未曾放晴的天空,又想起方义明来。
“好些时日没有你表弟的消息了,不知道他又在忙些什么?这么冷的天气,衣裳添得够不够呢!”
“他不是小孩子了,您少操些心才好。要么,现在就差人去接他过来,晚上一起吃个饭。就怕他不愿意来。”
“饭总不是要吃的,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叫人去接接他,就说我想他了,一定得接过来。”
母亲听了祖母的话,起身安排人去了。戴兰问祖母:
“表叔不回乐山了吗?他总不提家里的事,是不是和家里有什么矛盾?”
“就他那个性,连我们都快受不住,慢说他老子娘!毕竟小地方的老人,不清楚外面的形势,观念上要落后一些。他回去和哪个谈理想谈抱负?姐姐妹妹们又都嫁了,没有能和他聊得来的人。横竖当他是个孩子,由着他野几年,等懂事就好了,回去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看他蛮有想法的,就是激进了些。可能突然接受了太多新思想,短时间里捋不太清,所以显得莽撞了。真得沉淀一两年,或许就成熟点了。”
“怎么没听你当面跟他聊这些呢?你父亲是个急性子,总不能好好和他说话。你要是劝劝他,也不定他会改改。”
“他是长辈,我怎么说他?”戴兰笑着说,“听听就罢。我觉得他是正常反应,到时候自然就变得沉稳了,不需要特意劝说去。可能吃吃亏更好,对社会的认识会更深一些。”
“吃什么亏?”祖母惊觉地问,“你看有哪里不对劲?”
“他自己就是富人阶层,却一门心思为穷人发声,结果会是怎么样?两头不讨好,两头吃亏,人人都会厌恶他。阶层是最正常的社会现象,是社会发展的动力,他却看不见。”
“这也是我烦他的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祖母说。
“待会他真来了,保准一边吃着肉,一边感叹路有冻死骨,怪扫兴的!我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还是这么天真无邪,把他们家积累几辈子的家产散给穷人,践行他的改造社会的理想。”
祖母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戴兰又说:
“好的是,我看他是那种心怀坦荡之人,真遇到了机会,说不定能成就一翻大事业。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时势动荡不安,正是有胆有识人的好机会。”
“更多的怕不是危险!”祖母忧虑地说。
“机会大,风险自然就大。就是赌博嘛,要么输,要么赢。就怕一下子输得彻底了,把命搭上了。”
听戴兰这么说,祖母愈加担忧。这不是个太平的时代,短短半辈子就遇到了那么些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人总有朝不保夕的感觉。只有平平安安地过好日子才是王道,其他的都不值一提。戴兰说,这是多半人的想法,不论富人还是穷人,问题是还有少数人不会这么想。
就像表叔说的那样,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就不该有贫富之分。他们希望天下大同,故而描绘出一幅美丽的蓝图,并且要展现给每一个人看,让大家都能认同,形成一个共同的追求。说实在的,她有时也很佩服表叔的这股倔强。
她对祖母说,有一次在来龙巷碰见了表叔,他和几个人在一起说着什么话。那几个人神情诡秘,显得非常不自然。当然,这是在她看来,因为她对跟表叔在一起的人,觉得应该怀有戒心。她不认得,其中有一个就是上次被拘押过的那个同事。表叔这时看见了她,笑着喊了她。她只得停下,叫人先走着,看表叔走过来。
表叔先问她要去哪里,不待她回答,就调转话头,又问她父亲可好。她奇怪了,对表叔说:
“都安好。您应该很容易见到他,这段时间没在外面跑了吗?”
“开始负责内务了,出去的机会就少了。有些忙,所以也难得有时间去你家。你对报社感兴趣不?等你毕业了,来我们报社看看?”表叔这是在邀请吗?
“暂时没兴趣,”戴兰微笑着说,“说不定会继续求学。父亲想送我出国,我不太愿意,不想离家太远。”
“这是对的,现在正是国家需要我们年轻人的时候,不能都往外国跑,一走了之。”
“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戴兰说,“你们想要改造社会,我不觉得能够改成什么样子。”
“你没听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只要我们能够团结起大多数有信念、有干劲的人,不怕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我也听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开始哪一个不是一腔热血?终不免落得个一地鸡毛。所以总有不满之人意图改变什么,归根结底,到底能改变什么呢?”
表叔告诉戴兰,社会应该是不断向前发展的,社会格局也应该跟着做出调整,因此,不能用老的眼光对比现在的情况。正是因为千百年来最苦的永远是老百姓,我们才更要有信心打破常规,努力创造一个新世界。
问题是,有几个人在乎这个呢?真的去指望老百姓有那个自觉性吗?大家顾不了太远的事情,因为眼前能够好好地活着已属不易。
秩序既然不可能消亡,生存在秩序下的人们,可能兼顾现实生活以外的更高追求吗?前提还必须是真有什么所谓的更高追求。
表叔对戴兰说,岂不闻“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但凡有格局之人,不郁于日常琐事,胸怀大志,行事利落果敢;而鼠目寸光之辈,拘泥于分厘所获,计较于羹匙得失,遭遇困境即日怨夜叹,惶恐难安。
这当然也是极为正常的现象,因为局限性,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巨大。
不仅是生活层面,也包括精神层面。
跟赤贫的人谈精神,意义何在?戴兰问表叔。她认为那不是关怀,不是悲悯,而是嘲讽和污辱。不要以为人类的所
有情怀都是共通的,只能说,在同一层级存在着共通性。跨越层级寻求达到一致,简直是妄谈。
表叔说,看来很有必要和她认真谈谈,他像是第一次发现这个表侄女是个极有自己想法的人,不盲从,不轻信,目光锐利。
而戴兰真的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并不想反对表叔去做什么,只希望不要影响到自己的父亲就好。所以她觉得,表叔不来她们家是对的,越少来越好,避免以后有麻烦事。
但是,跟祖母说这些能起什么作用呢?只会教祖母更加担心,更加想见到那个表叔方义明。
差遣的人回来了,说表少爷让回话,他正忙着,若有时间赶来吃晚饭;若是没来也不必等。其余无话。
戴兰还在寻思着要不要晚饭后跟表叔好好聊聊,料定他来不了,也不多想。见祖母有些失落的表情,戴兰安慰道:
“说不定就来了,您看他生龙活虎的什么也没有,也不再去替他忧虑了。”
母亲对戴兰说:
“听你父亲讲,近来形势有些不好,内忧外患,可能会严管。你表叔不是个怕事的主儿,就担心他起乱子!等你父亲回来后,你瞅着时机问问他。”
“我问他,”祖母说,“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怎么会呢,真有事父亲是不会瞒您的,”戴兰说。
晚上父亲回来了。一家人等到天擦黑,也不见方义明的影子,只得开饭。祖母终于忍不住了,问儿子:
“你找过你表弟吗?真的劝不回他么?”
“我哪能直接去找他呢,差人去的,叫不动呢!人家现在是些身份的人,再不是您眼里那个小孩子啦!”戴兰的父亲说,“有人知道他跟我的关系,准备借机生事呢!”
“这么说,表弟他真的有问题吗?”母亲着急地问。
“算是没公开罢了。他胆子也太大了,管不住嘴巴,什么场合都敢胡说八道!上边儿急了,我看迟早要下手。”
“去把他给我绑回来呀!”祖母放下筷子,吃不下饭了。
“不是从前的他了,我去绑他事小,给人捅出去就成了大事件,那个更加不好收拾。有人放出风声了,说我们家一贯仗势凌人,把偌大半座城当做我们自己的小王国,有意支持他在外面搞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您看这罪名!”
戴兰接过父亲的话头,望着父亲说:
“这说明什么?该放下的必须得放下,表叔的事我们再不要去插手了。他自己选择的路,自己去走,不连累别人就是好的。不是跟他保持距离那么简单,而是要跟他彻底划清界限,当作不认得他。您必须得表明态度,坚定立场。否则,灾害马上就到了我们头上,想逃都逃不掉的。”
“我还不以为意,”父亲听得一身冷汗,看着戴兰说,“真给他们揪住小辫子,事情就不好办了。我大意了。”
“到了那个地步吗?”祖母泪水掉下来了,说,“场面上的事我也懂,千里长堤毁于蚁穴的事时有发生。只是,就他那小身板,能翻动多大个浪花?”
“他一个人自然捅不破天,百个千个万个呢?”戴兰说,“所以说他有煽动能力啊,争着当出头鸟。我最后去找他聊聊,他要是还不听,我们就当没他这个亲戚吧!”
也顾不得吃饭了,戴兰带了两个人去报社找表叔。她避着人跟表叔说出自己的忧虑,劝他好自为之。表叔说不怪她这么想,她还小,凡事顾着家人是对的。可是他已经身不由已了,不能为一已之私利而丧失广义上的家国情怀。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牵扯到她们家。问题在于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和她们家的关系了,戴兰建议他回乐山去,放下心中的执念,大家都安全。
“可能吗?”方义明笑着问戴兰,眼睛像两颗星星。
天空放晴了,半个月亮斜挂在天上,吐着清辉,呼唤着滞留在路途上的归人。戴兰带着人离开了报社。
她出门不久,报社外突然喧闹了起来,一整队荷枪实弹的人闯了进来,喝斥着,怒骂着,将众人赶在一堆儿,就像放逐着一大群牲口。方义明嘴上带着血,第一个给人铐了起来。他毫不露怯地看着那些人,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