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哭 城
小时候的我,对人性的残忍并没有认识,对那些无谓的杀戮也不会产生反感。人类猎杀动物本来就是自然的行为,想来也无须苛责。
只是长大后多了一些想法,我对于人们不分类别地获取其它动物生命权限的行为不再认同。弱肉强食固然是最为主要的自然形态,但文明既已形成于人类,就是为界定我们自身“可行”与“不可行”的合理性,为约束我们无尽攫取的欲望,以及升华更高层面的精神追求。
有人会说,恰恰是欲望促使个体奋进,推动着社会向前的进程和发展,说到底也算是文明延展扩充的最大功臣。
但是,一切事情都会过犹不及,不加抑制地狂奔终会反噬自身。什么叫盛及而衰呢?表面且不管如何强盛,终究逃不过灭亡的终局。所以,文明的最终目的必然是在宿命中寻找突破,而不是坐以待毙。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表现得垂头丧气,即便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后路退无可退,我也不可能举手投降。我也想过,如果这次能够出去,我就是一个大人了,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不会再老实听命于父亲。对与错都是我自己的事,反正我还年轻,尝试什么都应该来得及,多错几次也是无妨的。
伍道祖后悔的是,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决定出国学习,非得拖着拖着就拖出事来。
当时他是预备好了离开的,不巧他父亲出了事,家里一下子乱作一团。说是等过了他父亲的周年再走,结果没有走成,现在被困在这里,一切变成未知数。所以人生多半正是这样,计划总不能赶上变化快。如果有了想法,就一定得赶紧行动,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来不及。
我最早认识的伍道祖和这时的他是有区别的,虽然掩饰不住的优秀让他总是显得那样地意气风发,但大体上温存体面,为人彬彬有礼,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感。
我和他不是一类人,所以较之于沙狄和颜子回他们,伍道祖并不容易跟我走得太近。
不过是父辈们的关系在那儿摆着,家庭之间往来比较频繁一些,加之又在一个学校念书,我们被动成为朋友。我对他没有偏见,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不是这次给绑在了一起,我想他也是不屑于当我为真正的好朋友的。
他的心思不会局限在某个地方,可能是不愿意有太多羁绊吧。因为他实在是应该专心做学问的人,与大家都不一样。
可以想像,以后的他会是非常出色的一个人,是那种有自己观点的、视野广阔的人,说不定成为专门从事学问的大人物。而我呢,充其量争取在物质上超过他,继续刺激他,不在他面前示弱。即使只为这一点,我也要狠狠地努力。
当然,前提必须是到那时我们还能见个面,他也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希望他不会忘记我,还有我们大家。
见我一直看着他发呆,伍道祖问我:
“是不是因为我而想到了哪个?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正在酝酿?”
“想到了另一个你,”我说。
“确定只是想到,而不是见到了吗?另一个时空的我是怎样的状态呢?也是跟你们在一起?”
“不是另一个时空,是想像未来的你到底可能成长为怎么样的一个人,”我这样说,“还有未来的我,会在哪个地方遇见你,和你叙叙旧,也和你再起争执。”
伍道祖笑了,摆了下手,说:
“难不成你是想一辈子和我绑在一起!简直是恶毒!哥哥没时间啊,你另找他人吧!”
“嘿,真把自己当根葱啦!”我瞪着他说,“到时候不要跑来求着喊我哥哥!看我怎么鄙视你!”
“你知道我不会的,我也知道你有能力去当你的大哥,”伍道祖轻轻别过头看了她们几个一眼,回头对我说。
俞小蛮笑着说:
“以后你们两个就掐着劲儿比呗!看看到底哪个率先出人头地。”
“那你愿意赌哪个?”蒋和珍明知故问。
俞小蛮睁大眼睛想了一想,笑着又不说话。
“我赌我自己!”戴兰说,“不要仅限于两个男人哪!”
戴兰意有所指,她可真不是省油的灯。我看她以后是当妇女代表的料。俞小蛮没那么大的抱负,她冷笑着说:
“我可不敢跟男孩子去比什么!打拼本来就是男人的事情,全世界都这样,我们去瞎掺和的有道理吗?那是添乱!”
“你读这么些年的书就是为了不给这个世界添乱?”戴兰问俞小蛮,“你以后只能站在男人的背后吗?”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我喜欢不喜欢的问题。社会本来有明确分工,非要打乱它,目的又是什么?不要告诉我就是要证明你自己可以!那才真是自愚。”
不等我说话,伍道祖就说:
“这个时候不适合谈论什么深刻的大道理。还是讲故事吧,各人去感受好了。其实没有谁的观点是铁定正确的,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罢了。再说了,角色定位本就是文明的产物,必然有其合理性。力夫,假如可以选择,你是愿意做男人还是女人?”
“废话!当然是男人啦!”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无所谓,做女人的意愿更多一点儿,”伍道祖说,“因为我觉得争斗没什么意义,而男人必须出去争斗。所以,力夫显然更合适做男人。从这一点上来看,你们两个是不大可能走到一起的,观念差别太大了。俞小蛮这样的女孩子更适合力夫一些。”
俞小蛮急得脸都红了。戴兰可是给气红了脸。
看似有道理的话其实不全然正确,我不想再怒伍道祖了,只对他说,还是安静地讲,安静地听吧。
所幸她们也停止了争吵。伍道祖陷入自己的回忆中。
那种场合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我真心极度厌烦参与其中,一遍又一遍说些无聊的废话,从头至尾烘托着虚假的客套话,人人脸上挂着貌似喜悦的笑容,华灯美酒,主人激昂陈词以赢得优雅的掌声,凡此种种。
所以当伍道祖说起这些的时候,我能够感同身受。
如果是不得已进入这样的场合,也只能强迫自己换上夸张的笑脸,随附着人众欣喜玩乐。在这里只能接受一种表情,一个姿态。
对的,就是这场聚会。城中权贵能来的都来了,极尽盛大奢华。按照规格,伍道祖的父亲是不该加入聚会的,所以当他受到邀请时有些受宠若惊。来不及多想什么,他们一家就跑去参加了。为此,他母亲甚至戴上了压箱底的珠宝首饰。
他也算是见过一些场面的人,然而到了这里,才知道以前的所有排场与这里相比竟然寒酸至极。没有一个畏缩普通的人,连服务人员都表现得那么高级!他看着父亲有些惊讶惶恐的表情,不自觉地感到巨大的压力无处不在。容光焕发的母亲在那些华贵的妇人面前,竟然像个富足人家的下人。母亲不敢四处张望,尽力抑制着内心的不安。
只是亏了他,在如此陌生却闪亮的环境里并没有怯场。
实际上他也努力掩藏着不适,像个身家不菲的公子爷,神情淡定地穿插在人群中,暗暗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事物。
他看见客厅极大,装饰得灿若宫殿,到处都是古董宝贝,大到铺满整个客厅的波斯地毯,小到杌子上的翡翠小摆件,以及墙壁上的各类字画,无不彰显着主人非比寻常的实力。一次性能够邀请这么多政商名流前来,又可以想见主人的地位必定非同凡响。父亲没有提起过这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他也无从猜测。但是他已经知道这是比父亲他们那个圈子更高阶的顶级权贵交往圈,离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十万八千里。
他看见无数个房间展现在眼前,每个房间门前站着一个统一着装的服务人员,规矩而且礼貌,目不斜视,脸上全都带着真诚的微笑。当然,这必然是管理和教导的结果,像正规军一样,纪律是绝对前提。到底是什么样的豪富之家需要聘用这么多的人呢?或者单为这次宴会特意雇佣的?然而,要说仅凭房子太过宏大必须用到这么些人,似乎又说得过去。社会上亟需工作的人多如牛毛,安排更多人事也花费不了太多,排面早已值回了本钱。
他看见一位蹬着高跟鞋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拎着皮包,在某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的小心搀扶下,款款走向楼梯。她微扬着上额,血红的嘴唇似张未张,眼波流转。有几个男人呆呆地多看了她几眼,但是没有女人刻意去看她。当她走过时,空气中立马飘荡起好闻的花香气。他觉得她是最漂亮的女人。
是父亲!他看见父亲跟随着几个体面的男人走进了一间屋子。他想跟上去,到底又不敢。是去做什么事呢?或者是要去见什么人吗?看上去父亲神色有些不太对劲,也不知道是不是紧张造成的。时间不是太久,父亲跟着人出来了。他脸色煞白,额头上都是汗水。他跑上前去拉住父亲,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父亲勉强挤出笑容,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糊涂的男孩子,内心实则是敏感的。依照父亲的性格,不是极大的事情不足以惊扰到他。此后,父亲一直都心不在焉,他坐立不安,面容凝重。即使如此焦灼烦恼,在宴会结束之前,他不敢立即离去。他忍不住偷偷问了父亲,父亲忧郁地看着他,不愿意多说话。这又更加使他好奇。母亲陪着父亲坐在屋子角落里的大沙发上,看着父亲将一大杯酒一饮而下。
主人原来早就出来了,是个面相慈祥的老者。只见那人气定神闲,与每个人都在打招呼,浅浅聊叙着。所有人都对那人毕恭毕敬,满脸堆笑。那个老者走过来,坐在他父亲对面,微笑着。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递上雪茄,父亲不敢推辞,拿了一支,且借由管家点上。他冷静地注视着他们的动作,父亲又开始冒汗了。
老者徐缓地对父亲说,关于托请的事一定要放在心上,越快越好,不能耽误;摊子早就捡开了,其它环节都不用担心,一切按照画好的步骤进行,事后必有重谢。
父亲不知道怎样表态,但老者似乎也并不需要父亲表态。
老者转而看着坐在一边儿的他,微笑着说知道这孩子想去国外念书,是好事,费用全部由他来出,不能让孩子在外国受半点委屈。老者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身去往客厅的另一边。那边的人纷纷端正起姿态,谦虚谨慎地和老者寒喧着,空气中充满祥和太平的气息。
宴会终于开始,在觥筹交错之间是父亲游离惶惑的眼神,在欢声笑语之中是母亲沉默颤动的嘴唇。他在脑海中胡乱分析着,不知所以然地假装着淡定平静。时间像是蜗牛爬行,又像是烈火烹油,纵使是山珍海味摆满眼前,一家人也是味同嚼蜡。父亲甚至连筷子也不曾动过。
宴会终于结束。他们一家人在主人满含笑意的眼神中仓皇逃离。路上,父亲小声与母亲说着话,故意不让他听见。母亲果然流起泪来,那种绝望的眼神令他终身难忘。
次日,一夜未眠的父亲像是突然间苍老了十岁。他安排好家里的事就走了,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一具尸体。
传言说是父亲意图刺杀某位大人物,只是没有伤及要害,大人物逃过一劫。与父亲一起参与行动的十余人,最后没有一个活下来。行动的幕后主使很快被锁定,当大队人马前去缉拿时,那老者已经乘坐飞机去了上海,据说目的地是欧洲。
他仔细看过父亲的遗体,只在脑门上有一个弹孔。他知道父亲没有违背军人职责,他一定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