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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异 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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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我原本是不太会讲什么刺激的故事的。颜子回听完我讲的故事可能又要失望了。我们都听见他的叹息声,显得极其无聊和寂寞。

    这个与我的初衷有违,我也想讲得离奇一些,或者好玩一些,但是讲着讲着,跟初始的预设越来越远,甚至跑题后,想往回拉拢,却显得无比局促。如果听后觉得寡淡,那么,我也不想说抱歉。

    然而,伍道祖这回替我说话了。他认为,好的故事不在于有没有离奇的情节或者过程刺激与否,而是叙述中隐含的可能性,和故事情节内藏匿着怎样的信息量。当然,如果听取对象是简单而缺乏经验和想像的人,另当别论。这正是他不愿改变的观点,就是绝对不去迎合低级趣味,绝不向恶俗俯首帖耳。

    说着说着他又招人厌烦了,虽然我多半承认他的观点。实际上,他有能力驾驭语言,更为婉转地摆明立场。他保持棱角拒绝圆滑,未免也太过不识时务。我内心不由得暗自钦佩。

    确定我是喜欢在讲述中夹带私货的,那是一种隐秘的乐趣,也不容易做到不露痕迹。例如在伍道祖这样既熟悉我又善于思考的人面前,任何小动作都类似于小儿科的把戏。

    我说我没有控制住故事走向,想捏造一只趋向完美的花瓶,结果成品是一只造型鄙陋的罐子。

    遗憾永远存在,已经形成的故事不需要修补,否则会变得更加不堪入目。譬如自然灾害背景下的底层群像,个体命运的无力把控与垂死挣扎,怎么样以最为简短的描述达到包罗万象的目的,几乎是难以完成的任务。而每一个急促的结局,都在表明对陈述艰难困顿命运的烦闷,有困惑也有不忍。

    最初的设定是怎样的?他们还是想知道。女孩子们总会有好奇心,懒得费力去想像。戴兰问我:

    “什么年代的事情,你老家有那么贫穷吗?”

    她出身很好,虽然亲历过战争的残酷,却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民间疾苦。哪怕也听说过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但是还没有机会亲眼看见那种悲惨景象。她无从想像。

    “现在还更不如,老百姓贫困得不可言述,”很多事我也只是听说来的,不过可信度极高,“你们能相信甚至出现过吃人的事件吗?在秩序失控的世界里,一些人为了活下去会不顾一切。我们正在堕入这种危险之中。国破山河在,草民面目非。”

    “你让重新陷入痛苦中啦!”沙狄非常落寞地说,“我真不该听他们的话,跟着你们跑到这个鬼地方,像懦夫一样!我是属于战场的人,死也必须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啊!等天亮后我就走,谁也不许阻拦我。”

    “只要走得出去,没人会拦着你。放理智一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报效祖国的机会多得很,方式也不只一种,就怕你出去后,没有了嘴上这股子劲儿。”

    “伍道祖,我真的不喜欢听你接我的话说任何东西。再大的道理我也不想听。你是理智,但理智带给你什么好处了吗?还不是一样跟我们坐在这里干着急。你说,理智能够赶走日本人哪?净一张嘴巴厉害是不管用的,这个世界没人跟你讲道理。”

    “照你这么说,只管抵抗就好了。结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赢要么输,赢了好说,假如万一输了呢?就必须认了,把家园拱手相让吗?抗争有意义,但不是取得胜算的唯一方法。”

    “需要怎么去实行你的更好的方法?”沙狄问,“光说不练假把式。所以,你该和我联盟,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各人去实践各人的想法。”

    听他们互不相让地打嘴炮,没完没了。

    我轻轻拍了拍靠着我的颜子回,对争辩的两个人说:

    “先别想着离开这儿,听我的,不会那么简单易行。天一定是会亮的,等天亮了,我们要做的是熟悉这方的整体环境,把长期驻扎的准备工作进行完善,做好心理预期吧。可能改变无聊的现状,反而很好玩呢。向前,不断向前,不能回顾,才会有新的发现,才存在变化的可能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戴兰说。

    “我觉得我差不多懂了力夫的意思,”蒋和珍说,“他怀疑我们此时正处于某个人物的梦境中或者是想像中,我们全都是虚无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够合理解释与我们交集而产生的所有不正常的现象。在梦里,也会因笼罩四野的黑暗而感觉极端恐惧,但是如果梦也是虚构出来的呢?”

    “你真是比我还爱瞎想,”我笑着说,“有时候想得太多会自然而然地融入幻象,常常令人不可自拔。也许天亮后,一切幻象就消失掉了。我们仍然不能出去。是出去不了,因为出口已经被封死了,有没有新的出口需要我们自己去探索。”

    “必须有哇!”沙狄叫道。

    “真希望我是被虚构出的,”伍道祖说,“那说明我的存在有一定的意义。你们也一样,并不仅仅是暴雨下的几只惊慌失措的蚂蚁。唉,这么想也不错,我要感谢蒋和珍,虚化掉我的所有思考,诚心做一个头脑简单的悲剧角色。”

    简直想笑死!伍道祖怎么就这样傲慢呢?什么虚构不虚构的,在所有的故事里,他都想争当那个主角,有点儿装腔作势的那种,叫人哭笑不得。也不是说他就不能当主角,可是我们的经历远远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目前不需要什么主角。

    比如在我的故乡湖北所发生的那些小故事中,每一个王二都能充当主角,因为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有一个结点,王二处于每个节点之中,手里收回了叙述线索的最后一截,告诉你停止想像。一意孤行放任想像的结果是一滩污水,不忍卒闻。

    还是说说我们老家王菊花的事情吧。说实在的,在这个故事中,王二依然可以领衔主角,因为只有他才是灵魂人物。明崇文是有形象的,但并不是那样地明晰,不过多给了他几张特写罢了。

    戴兰的兴趣点在王菊花的泼辣性格上,而俞小蛮对哪个儿子不是明崇文的真相更感兴趣。

    在农村里,像王菊花这样的女人数不胜数,天性鲁莽,虽然出身贫穷,也算娇生惯养的,仗着娘家人多势众,所以在夫家有恃无恐。遇见一个没多大出路的男人,必然是会鄙视的,所以不奇怪会借此演绎出怎样特别的故事。也不是说她的儿子们之中必然有不是明崇文的,说不定就是明崇文唱的一出戏,不然不足以威逼得到粮食。为了养活一堆儿子,他只能撕掉脸皮,甚至于不惜以败坏老婆的名声为代价。

    当然,也许真的有儿子是别人的,诚如明崇文所说,他为了完整的一个家,即使知道真相,也可以做到视如已出。如此,他的哭诉才更能打动人,让所有人不能怀疑,及至深信不疑。再贫穷落后的地方,村上的人都是重视名誉的,没人希望坏风气跟自己家扯上关系。

    “我奇怪的是,你们那里真有建活人墓的事情吗?”伍道祖问,“族里会认可吗?”

    我说:

    “有秩序的时候当然是不可能被认可的,问题就是,兵荒马乱天灾频繁的情况下,还管什么族不族的呢!就算是族长爷,没粮食续命了,也会走那一步的。所谓的文明规则,只适用于和平时代。你不必嘘唏,先前没去过重庆城外边远些的农村吗?都一样,可能还不如我老家那里。”

    “是躺进去,然后等死啊?”沙狄问。

    “应该是的。就是等着给饿死。”

    “是王二弟兄们亲手封坟啊?”

    “不然呢,”我说,“这种事,本来就要隐秘地做,不叫人晓得。难道叫人去帮忙不成?哪个人又会去帮这种忙?”

    “真是的,太惨了!”俞小蛮怜悯地说。

    我对她说:

    “你可以这么想,多少人死无全尸啊!身处战争时期,不得善终才是一种常态。自愿制造活人墓其实是另一种保全。这样一想,你就不会觉得有多难受了。在大时代的捆绑与笼罩下,个人命运是不值一提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躲避?”伍道祖说,“相信命运就该呆在城里,管它什么轰炸。说白了是逃避现实,是害怕死亡。”

    “害怕死亡不是最正常的事啊?你就是犟知道吗,就算是逃亡好了,不能把逃亡也看作是命运的一部分哪?”

    “是的,你的命运包罗万象!”伍道祖分明在讥讽我,说我诡辩。

    连沙狄也说,汇水成川,大家凝聚起力量,可以战胜任何入侵者。在这一点上我承认觉悟没有他们的高。但我还要说,只要有机会上战场,我不会比他们哪一个落后。

    “喂,我感觉看到了什么呀!”蒋和珍说。

    “你又来了,”沙狄无奈地说,“看见什么颜色的鬼了?”

    “不是,你们看那边的山,明显有轮廓了。”

    果然,左侧直入云霄的山顶出现了一小圈银色的山影,竟然是那么地美丽动人,就像从遥远天空降临而来的奇迹。是不是黎明将要到来,我们预备着落入另一个光明的空间。只要有光,我们就不会这样闲坐着,而是不停地去探索和发现。

    那时我将不作假想,只求真相。毕竟可见高山了,关于这个地方的所有测度都会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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