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熔点
在一起失踪案中,保姆不是不可能成为嫌犯,而是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非要说她有嫌疑,也必定是鉴于有人想借助她掩人耳目,是拙劣的障眼法。再怎么聪明,作为一个乡下来的保姆,行事总会留下满眼破绽而不是滴水不漏。
那么,我们真的希望寻求出所谓的真相吗?难道说悬而未决不是更好的一种状态?给每个人一点希望,而不是红着眼面对遍地狼藉。故事远没有结束,但在我们这儿,它该止住了。它消退得如同沙丘上的雨水,感觉不曾来过。
新的旅程会阻止人回顾来路,嘲笑记忆的不可靠。能够轻易俘获眼泪的,不是历练,是步步为营的生命中的沉渣。正是那样一个悬浮的恒久的附着状态,使所有选择朝着不可逆的方向蠕动着。
什么意思呢?假如此时我们自认为身处巨大的虚无中,连触碰也是虚无的,当然也会定义从前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认其为生活的幻境。从来没有真相,永远也不存在真相。释然后的轻松原来不过如此。
让戴兰的叙述至此结束吧。
我想说说我们湖北老家的一件事,当作故事听听也无妨。
大家都知道,我老家是山区,其实离长江并不算远,有水路可以通向汉口。在那里,绝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过汉口,晓得是最繁华的城市,他们可能一辈子也去不了那座城市。集镇或者县城,同样谓之繁华,在他们可以通过脚步丈量而获得的认知范围内。实际上,除非不安份的人,很少人会企图跨越藩篱,觊觎不确定的别样的生活轨迹,不管贫穷或者富足。习惯谈不上好与坏,让人们无条件地接受就行。在乡村,日复一日的平淡,鲜有变化,固定的格局,谁又能否定那是真正的幸福呢?
偏偏就有不太安分守己的人出现,而且是个女人。她娘家原先有些家底,识得几个字,却不擅长女红,可惜也裹了足。打小订的娃娃亲,依着父母的承诺嫁给姑表亲的哥哥,就是我们湾上的王二。王二家赤贫,结婚时象样的床也没有一张,土砖垒起铺几块木板就是床。他长得倒不瘦弱,只是脾气总不太好,像是某些穷人的通病。结婚后就开始吵吵,三天不闹出动静,生怕村上民众寂寞似的。总听王二在向人抱怨,说他媳妇:
“就那模样,不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老子会要她!仗着有点文化学识,成天叽叽喳喳像只苍蝇一样,逼着老子去城里混生活。城里多乱,是我们农人该去的地方吗?”
当然不该去,去了又能做什么工作呢?除了卖力气种地,他没有别的手艺傍身。女人说不动他,自己寻思着不费力气的买卖,想着改善生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时不常的想吃肉,时不常的又想添几件衣裳,王二给不了她理想的小日子。
三天两头的,她往村外道观里跑,想跟随道士学习本事。去得多了,道士不再反感她,自然教给她一些专业知识。这时,她的谈吐就有些不同了。接触的人啧啧称奇,仿佛看着一位天才。只有王二说不出的讨厌,见到媳妇往外跑就骂:
“汉梅你个小娼妇!菜园子里荒草都一屁股高了,你有心思去偷人养汉!水也不挑,鸡也不好生喂!”
“怕你闲得发慌!”汉梅大声怼王二,“山大无材的蠢货!从来不晓得想想财路,一味在田地里啃,我看你几时翻得了身!”
“意思是你有本事翻身?”王二稀奇地说。
汉梅显得有些自信,说:
“能不能翻身目前我不晓得,我要逼着自己去奔命!至少不吃白食,省得一边儿饿着肚子一边儿还看你脸色。也不看看你老妈几可怜,打饥荒打得黄皮寡瘦的!”
王二没得说了,却也不觉得丢脸,他天生只能这样子。荣华富贵谁不想呐,命运不允许。
不料想汉梅发挥起学以致用的天赋,又善于制造舆论,不多时在地方上有了小名气,成了一个能施展法术代人沟通的灵媒。乡村里怪事多,有求于她的人络绎不绝,于是有肉吃了,有新衣裳穿了。王二惊奇不已,看在财物不断积累的份儿上,终于不再骂汉梅。有时,他还会主动给汉梅打下手。
也真是有些搞不懂的事,大家亲眼看见汉梅有次被附了身,说出些只有委托人才明白的话语。吓得旁边看热闹的人赶紧蒙上眼睛。
是个溺亡的童养媳,好好的趴在灶屋的水缸里闭死了。婆婆是疼爱那孩子的,见她平时虽不大言语,性格也算活泛,不应该寻短见;但是身上不见有伤情,表面看,确实就是自己找死的。即使有什么蹊跷处值得怀疑,追究也不理智。做婆婆的只想知道孩子有没有怨念积压着,怕她不好投胎转世,才找上汉梅。
只见汉梅口中念念有词,在香火缭绕之际,突然就附身了。她颤抖着,翻着白眼,好像发癫一样不受控制,时而尖利时而幽怨地哭喊起来。
“我是没爷娘的苦命人哪!累死累活是为了几粒米饭填填肚子,净喝水哪里有力气做事!从来没有吃饱过,一天三餐菜叶子糊!只有菜叶子糊!小哥哥总说我吃白食,是个赔钱货!我很听话,为什么还欺负我?做爷的人,逼着我去他房里——”
婆婆没听完,就“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抱着汉梅大哭起来,一面怜惜孩子,一面诅咒自家老头儿。陪着过来看热闹的几人面面相觑,确认听了不该听到的新闻。汉梅仍然倾诉着,好大一会儿,才醒转过来,抹干眼泪,反而听着众人述说刚刚发生的神奇。
说白了,那种事情在乡村里是平常的,只是捂着当成没有发生过就好,一旦公开,就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谴责也好,笑话也好,偶尔打破一下平静而已。没有后续。
还有一回,隔壁湾上有家人总是见到死了好久的老父亲出现在屋里,不是摸他的犁耙,就是亲近他养的黑狗,把狗吓得毛炸。端着鸡蛋和米酒前来求汉梅,做上法事,原来是葬在了山塘边儿,离水太近,阴宅朝向也不对劲,在底下不得安宁。按照汉梅说的改动后,那个不得安宁的鬼魂才离去。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名气大了,难免被人盯上。也不是谁混账,向上举报说她诈人钱财诱人愚昧,在这个封建王朝倾灭、科学倡明的新时代,理当严厉制止、甚或法办。然而世道离乱,这点子小事哪里值得特别关注。得了些警告之后,汉梅明面上减少了活动,私底下难以拒绝送上门的业务。
王二家的生活条件,已经超过湾子上绝大多数人了。他本人也变得体面起来,看来像个乡贤。汉梅一直是个渴求进步的女人,为了扩展业务范围,她居然与我们那里唯一的一座山区小教堂产生了联系,真正做到了融合贯通,潜在客户一下子变得规模可观。
后来我不是离开湖北了吗,这些年跟着父亲走了不少地方,时不常的会想起王二家的事,依稀记得他们家门前种有一棵异常茂盛的栀子花树,到了夏季就开出一朵朵巴掌大小的白花,气息香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