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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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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二姐把纸马烧完的灰烬堆积到一起,用棍子砸成粉末状,堆在路正中央。等灰凉了,要用黄纸包起来,放起来,等着出殡的时候撒在坟前。

    农村里办白事,每个村子都有几个帮忙的,一般是两个,一男一女,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人平常就是村子里面的百姓,也要种地,要出去干活,要为了一日三餐犯愁。但是村子里面无论是谁家有人去世,他们就会转换身份,男的叫师爷,女的宋向文不知道。他们的工作,就是帮着主家把丧事板板正正的办好,收取一些费用,也就一二百块钱,丧事维持三天,这些报酬并不多。在这三天里,主家要管着他们的一日三餐,每顿饭都要是新做的菜。

    灵车去了殡仪馆,家里的人有家里面要忙活的事。

    师爷从宋向文奶奶家的小院子里出来了,来了宋向文家里。火化回来之后,就只是一个骨灰盒,骨灰盒要放在宋向文家供着,供到第三天,第三天就出殡,下葬。供着的时候,点一盏油灯,放一个火盆,两边摆上黄纸。放一张小方桌,就是宋向文他们过年在炕上吃饭用到的长方形的小方桌, 上面会摆上祭品和骨灰盒,小方桌前面,放一个毯子,让同族的人来跪拜磕头。小方桌后面,放上棺材,再放个铁架子,铁架子上面挂着一张特地买来的布,画着龙凤图案,上面写着老人的生辰和去世的时辰。

    当然这一些东西谁家里都不会预先准备好,所以就需要当下现场准备出来,而师爷和帮忙的老太太就指点着主家的人如何准备。师爷说,要把摆供的位置放在厨房,这样一进门就能看到,方便了那些来看事的人,刘二姐就把厨房用扫帚扫干净,再用抹布蹲在地上擦干净。师爷说他已经联系好了棺材,问刘二姐要什么型号的,棺材的材料是不一样的,自然就有贵的有便宜的,刘二姐说他做不了主,让师爷等着宋召华回来问问他。师爷说泡上一壶茶,找个桌子弄到天井里,他好在天井里跟人聊具体的细节,刘二姐让宋婷烧水,自己把宋向文家的茶几拖出去,再把茶壶茶碗端出去。

    帮忙的老太太说,“召华媳妇,你过来,我给你看怎么弄这个贡品,你从你家里,拿点玉米粒、大米、小米、豆子、麦粒过来,不用太多,一样的两小把儿就可以。”刘二姐就钻进了平房里,找玉米粒和麦粒,又去了房子的最西边一间,拿出来大米小米和豆子。

    宋向文找了个马扎,坐到了供桌旁边,看着老太太坐在客人跪拜的毯子上,拿着针线和白布,对着厨房里面昏黄的白炽灯灯光,让刘二姐凑近,看她怎么编织一个盛放五谷杂粮的粮袋子,一共需要两个,他来做一个,主家媳妇做一个。高十几厘米的布袋子,从上面看上去像是一朵五朵花瓣的花,装上了五谷杂粮,就更好看了,五朵花瓣的颜色各不相同,沉甸甸的,放在了供桌的两侧,一边一个。帮忙的老太太看到宋向文坐在旁边,还跟宋向文说,“孩子,你看你这么老实,我给你家做两个,那些孩子不老实的人家,我就做一个,以后好好孝敬你爷爷昂,知道了?”宋向文就点点头。

    师爷又让刘二姐先找出来一个小碟子,不能是吃饭的盘子,倒上花生油,搓一根棉絮,放在油里面,露出来一端一厘米的小头,等会儿骨灰盒放好了,就点上,长明三天,一刻不能断火。刘二姐还让宋婷去把过年时候饭橱上供着的香炉子打扫一下,把里面的沙子倒出来,挑出来那些没有燃烧完的香头,再把沙子装回去。香炉子也要放在供桌上,点上香,烧完一根续上一根,三天也不可以断。这就说明,从骨灰盒放上去的那一刻开始,供桌前面就不能离开人。

    二爷爷被叔叔接回来了,叔叔刚回家的时候二爷爷没跟着来,因为二爷爷在叔叔的公司里看大门。叔叔如果要从家里过去,就绕远了,所以就先回了家,放下了黄纸,看着宋向文奶奶被抬上了前往殡仪馆的面包车,就回去接宋向文的二爷爷了。

    二爷爷到了宋庄,先去了宋向文家里看了一圈。在村子里面生活了一辈子,哪怕不是专业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师爷,也还是对这些事情的规矩有所了解。二爷爷身体还算硬朗的,叔叔说心脏不太好,有的时候会住院,但是总体来说问题不大,能在厂子看大门,自己做饭吃,就已经比同龄人强不少了。二爷爷抽烟,师爷也抽烟,两个老烟枪坐在天井里,喝茶水,这个时候,二爷爷就是宋向文家的话事人。二爷爷跟爷爷是亲兄弟,爷爷瘫痪了,坐在炕上下不来,宋召华和爷爷的两个闺女都去了殡仪馆,家里面说得上话的就刘二姐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很多事刘二姐还不懂。二爷爷就帮着宋向文家操持,询问一些细节,比如说什么时候堂前哭,出殡那天预备些什么,怎么把骨灰盒放在棺材里,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宋向文从厨房里看着两个人一人约莫抽了四五根烟,才算把话说完。二爷爷双手扶着膝盖,慢吞吞费力站起来,跺跺脚,眼神环顾一圈,看向了屋子里,盯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去了爷爷屋子。爷爷的小屋就他一个人,正是忙的时候,谁也顾不上爷爷,二爷爷去陪着他拉拉呱,奶奶走了,爷爷跟她生活了一辈子,说不难过谁也不相信,全家都在忙着火化回来的事情,却没人记得爷爷的心情。想帮忙,他下不了地,从奶奶去世开始,他就右手扶着桌子,坐在炕上,就这么坐了两个小时,坐到了二爷爷去找他。

    “都回来了?”二爷爷慢条斯理地,背着手进门,自己找个了凳子坐下,坐在炕前,把背着的手交叉在身前。爷爷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半晌,用沙哑的嗓音问二爷爷。

    “嗯,都回来了,你寻思寻思还不行?这是个大事,谁还能不回来?远的明天就来了,近便的都回来了,这都到了晚上了,人家看了看就好回去了,晚上也不能在这里守着。”二爷爷操着一口纯正的土话,张开满是烟味的嘴巴,没看爷爷的脸,看着爷爷小屋子里的地面,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

    “他们还没回来是不是。”爷爷又问了二爷爷一个问题,他想问的是奶奶火化回来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车拉着出去,再拉着回来,就变成了一个小盒子,变成了几斤重,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宋向文觉得,人火化之前和火化之后是完全不同的,火化之前,人们在悲痛之中,起码还能触摸,还能看到,能感受到一个人躺在炕上,不会动了,没有呼吸了,但是还是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会儿就醒了,去世只是他们开的玩笑。

    但是当人被推进了炉子,被一把火烧过,变成了粉末,就再也不存在了,不能被感受到,一个具象的人,就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才去了多久一会儿,你光排号不就得等一大会儿,推进去还得一个多小时呢,哪能这么早就回来。”二爷爷又动了动嘴皮子,眼睛还是没有看着爷爷。

    爷爷听着二爷爷说的话,想了一会儿,头偏了偏,看向炕里面,是奶奶躺过的地方。炕上还有许多的瓶瓶罐罐和几个塑料袋,水果、肉松、饼干、奶粉,奶奶没吃完的东西都堆放在里面。还有奶奶的枕头,奶奶的头巾,奶奶的外套,奶奶盖着的被子,都被胡乱的卷起来放在了炕里面,还没来得及收拾。

    “她这些衣服呢?还有你后边那个大箱子里头,跟这个柜子里面,都有,不用收拾收拾一块放进去?”爷爷又问了。奶奶的嫁妆,两个大木箱子,黑色的,已经几十年了,奶奶还在用,里面放着她和爷爷的衣服,放着她没来得及花的钱,放着她跟爷爷所有的宝贝。箱子的盖子扣上了一个窟窿,一根绳子从窟窿穿过去,方便人打开它。宋向文曾经踩着凳子看里面,奶奶不让,让宋向文下来,宋向文只看到了几件衣服。

    “你光管些这个干什么,等着恁两个闺女回来就收拾了,你还管这么多。”二爷有点不耐烦,他不想来跟爷爷说这些东西,乱七八糟的,他心烦。

    “那也得好好归置归置吧,她衣服多,都给她带着吧。”爷爷低下了头,自己自言自语。爷爷的指甲,好久没剪,很长很长,里面存着好些的灰,看着都是黑色的,爷爷就低着头笨拙的抠,抠也抠不干净。他还没吃饭,刚才刘二姐让宋婷给他送来了下的面条,奶奶四点半走的时候还没到饭点,人们都忙起来了都忘记了爷爷,刘二姐却想着给他下上了一碗面条,打上俩鸡蛋,爷爷却没动,放在了桌子上。

    奶奶是九点半的时候火化回来的。火化回来的时候,灵车就要响喇叭了,那种像是唢呐又听不真切的乐器,从那个破旧的喇叭里面钻出来,哀嚎,真的是一种哀嚎。肃穆的,悲壮的,让人听了高兴不起来,从进了宋庄的地界,就开始响,声音放的巨大,距离宋向文家还有好远好远,宋向文就听到了。宋婷坐在炕上,宋向文也是,刘二姐在厨房里面收拾,听到了声响,刘二姐向着屋子里面喊,“都出来,恁奶奶回来了,带着白布出来。”

    村里面同族的大娘把宋婷买回来的白布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宽二十厘米左右,家里人没人一根。奶奶回来的时候,全都绑在了头上。宋向文跟着姐姐到了自家大门口,灵车已经停在了胡同口,帮忙的师爷和老太站在宋向文家朱红色的大铁门口,等待着宋召华抱着奶奶的骨灰盒从车上下来。

    宋召华出来了,带着白布,两个姑姑走在他后面,宋召华抱着骨灰盒,面无表情,沿着胡同向着家里走。

    “跪下!”师爷向着宋向文他们一帮人喊了一声,宋向文一群人应声而跪,宋向文跪着,抬头看看爸爸。宋召华走路踉跄,胡同是土路的,有各种大小的小石块,确实有的时候挺硌脚的,宋向文看着爸爸走路鞋子擦到地面上,踢着地上的小石头飞过来。他低下头,怕被石头砸到自己,直到一行人全都进了门,他才敢抬起头来,站起身来。

    深棕色的骨灰盒,反光,中间有一个一寸大小的地方,放着奶奶的照片。骨灰盒上,盖着一块金色的布,宋向文进去的时候,骨灰盒已经被放在了桌子上,现在需要他们每个人进去磕头。

    奶奶那天带着宋婷和宋向文去拍的照片,被大姑拿了过来,摆在了骨灰盒前面,这张照片,就是奶奶的遗照。奶奶爱美吧,早就把自己身后的事情想清楚了。奶奶的身份证是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办的,长期有效,到了奶奶走的时候,她早就变了模样,身份证上的照片,也早就模糊了,不好看。奶奶趁着自己还能动,趁着自己的脸还没有完全塌下来,带着孙子孙女,去拍个合照,去拍个自己的身后照,等着出殡的时候,摆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好看点,彩色的,比黑白的漂亮。

    香炉子里面被插上了香,油灯也被点起来了,火盆里面两个姑姑和爸爸交替的烧纸,烧出来的纸灰不能倒,要包起来,出殡的时候,再烧一遍,跟纸马的灰不一样。

    师爷跟宋召华说,“现在这不也晚了,我们这些帮忙的就都回去了,今晚上呢这个地方必须有人守着,你们可以轮班,一人坐一会儿,反正是不能少人。还有就是香炉子不能断香,油灯别灭了,等明天的时候,我六七点钟就过来了。然后的话,去找人,去公墓那边,修坟,再找人去找点粗树枝,做两根孝棍,找个瓦,这个我找就行了,再就是弄点浆糊,把你们的鞋上,就你跟你媳妇,你两个姐姐跟女婿,还有你小叔家里的哥哥姐姐,鞋子上沾上黄纸。就这样,你们先在这守着吧。”交代完了,师爷就走了,走之前,老太太还嘱咐了一句,十二点的时候哭一阵,放出声来。

    宋向文家又安静了,往常这个时候,他要睡觉的,今天睡不成,虽然不需要自己在厨房守着,但是自己也根本无法入睡。二爷爷家的两个叔叔,两个姑父姑姑都在自己家,不时地说句话,不时地来回走动,让人睡不着。

    爷爷那个屋子的灯已经关了,在奶奶回来之后,等了一会儿,就闭上了,大姑过去看了一眼,说爷爷已经睡了,桌子上的面条已经坨了,爷爷没吃。

    今晚爷爷没吃饭,二姑说明天早上多给他做一些。

    油灯发出来昏黄的光,摇摇晃晃,就好像马上要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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