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今年过年,是宋婷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新年。
在高中毕业之后,宋婷在村子里面的超市里干了一个月的暑假工,两千两百块钱。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份工资,她把两千块钱交给了刘二姐,自己留了二百块钱。
小时候,宋婷因为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摔了两次,就不敢骑自行车了,一直到高三毕业了,还是不会。宋婷说:“我以后长大了,开四个轮子的,我不骑两个轮子的!”
她打暑假工的超市,在宋庄小学那边,加油站旁边,离着家有段距离,走过去也得十几分钟的时间。
刘二姐和宋召华劝她:“你得学学自行车,你骑着你弟弟的自行车去上班,多方便,很快就到了,也不累。”
一直到暑假工结束了,宋婷还是没学会骑自行车。当中确实是在市场上蹬了两天,没学会,把她给气着了,就把自行车冷落在家里,不再搭理她。
跟她一起打暑假工的,还有隔壁村子的两个女生,两个女生都是骑着电动车去的,宋婷跟她们关系很好,经常晚上去小广场玩。两个女生骑着自行车,她只能腿着走。她觉得有些融不进这个小圈子,于是,宋婷又要开始学自行车了。
发下了工资,宋婷带着宋向文,推着自行车去了超市。她给宋向文花了六十多块钱买了一大袋子零食。还有一罐六块钱的饮料,宋向文只在电视的广告里面见过。
两个人又从超市推着自行车去了市场,宋向文站在那里吃,宋婷在市场上学自行车。等到天变暗了,两个人又推着自行车回家。
刚学会那几天,宋婷可兴奋了,经常晚上去找隔壁村子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出去溜达。那段时间,平日里懒懒的宋婷就跟打了鸡血,宋向文有时候要跟程鸿他们出去骑自行车玩,都抢不过宋婷。
大学开学之后,宋婷就没再骑过自行车了,自己有的时候想想,当时还不如不学,学了就骑了一个月,现在早就忘了。
大学学的是工程造价,毕业之前,不少企业去学校里招聘。大多都是当地的公司,宋婷并不想留在那里,人生地不熟,发展不如青市好。她学的是工程造价,来学校的企业,招收这个专业的太少了,老师们都说:“没有关系的话,想在这个行业入门,还是挺难的。”
宋婷为了工作犯愁,家里的刘二姐和宋召华也犯愁,他们不想闺女在外面吃苦受累,就托了宋向文二爷爷家的关系。
二爷爷家大爷的小舅子,开了一家铁塔厂,几年的发展,规模不小,工人也得二百多个了。宋召华说:“人家手头,肯定能拿出来一个亿了。”
宋召华去送了一次礼,好好的说了说,大爷的老婆,在厂里也是个领导,就把宋婷给安排进了公司。
宋婷是个女孩,去车间里搬铁组装肯定吃不消的,而且如果找关系去搬铁,那跟在外面吃苦受罪有什么不同。
大娘把宋婷安排在了技术部,从零开始学建模。
公司的位置不近,宋婷从公司到家,坐公交车得两个多小时,每天下班回家肯定是不现实了,就得想办法在那里住下。
公司里有宿舍的,就是少,如果按照宋婷的资历来说,她是肯定排不上的。大娘出面,给她安排了一间单人宿舍,房子不大,窗户也很小,一张小床,简单的基本设施,就是所有了。
宋婷就住了进去。
公司里面规定,宿舍里不允许用明火,也不允许用大功率电器,也没安装空调。不用明火不用大功率电器还好,公司里有食堂,而且公司门口每天到了饭点都会有很多小餐车开过来卖饭,不用宋婷自己做。
就是夏天的时候,窗户很小而且没有空调的屋子就热的不行。宋婷花钱买来了一个落地扇,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
晚上睡觉,被满头大汗的热起来是经常的。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在办公室里面打个地铺,起码办公室里面有空调,一点都不热。
她挺喜欢这份工作,挣钱还行,而且刚开始接触的都是新鲜的东西,看上去还挺有意思。带自己的老师傅,因为看着她跟领导有点关系,对她也还算是客气。半年时间下来,实习期过了,她已经能正式开始工作了。
每个月挣了钱,她都自己留一点,给刘二姐一部分。上大学的时候,攒不下钱,看着那些挣钱的人想吃什么就能买什么,她很羡慕,她爱吃,喜欢吃各种各样的小零食。自己挣钱了,自己花,心里面一点负担都没有,美滋滋的。
今年过年,她给宋向文买的新衣服,从网上买的,都是宋向文选好了,她付钱。宋向文喜欢从网上买东西,新鲜,时髦,最重要的是不费劲。
刘二姐今年临近年关要跟着小舅去市里面买年货,问宋向文去不去,宋向文果断拒绝了。往年去,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新衣服也是在市里买的,今年不一样了,买年货不用他插手,他不去了,还不如在家里打打电脑来的舒服。
刘二姐今年心情挺不错的,怎么说呢,家里面多了个挣钱的,少了个花钱的。两个孩子都上学的时候,真是她这辈子活到现在最累的时候。说实话,她是最害怕开学的,一开学,就得收费。
她就得在每年开学之前就算好账,把钱给准备好,一年年地盘算,她自己说:“一分钱,在我手心里都能攥出汗来,舍不得花!”
往后,她只用操心宋向文就好了。别人说:“你真是好福气,儿女双全了!”
听来还是挺乐呵的,回过味来想想,孩子多了,压力不就大了吗?前面胡同,一家生了三个闺女,养孩子不容易不说,还罚了不少钱,人家家的日子,不更是雪上加霜?要是像自己的老爹老娘那样,生四五个?累死她她也养不起。
大人的烦恼,大概永远跟小孩子无关。
宋向文还是像往年一样,在初一穿上了新衣服,去蛋糕店里面把自己的生日蛋糕拿回来。拜完年,等着亲戚来。
今年拜年的时候,还是跟二爷爷家的叔叔一起,他们每年只回来一次,这几年,村里面盖房子的多了,加上村子里面街道翻新,环境大变样,很多人家他们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就得宋召华带着他们去。
“咱们上面那一辈,不剩几个人了,今年又没了两个,再往后几年,咱们,也就不用出来了,在家里等着人家来给咱们拜年就行了。”坐在一个本家的大爷家里,已经有些白发的大爷笑着说道。
“农村,就是这样。咱们家门户大,人多,一代一代的,不都是这样。一代送走一代,一代又老了,小的一代你看看。”大爷指着宋向文嘿嘿笑,“马上,就是他们登上历史舞台了,咱们,再蹦跶两年,也就好歇歇了。”
宋向文家的门户大,这句话是大实话。在宋庄,有两个姓宋的门户,都不小,宋向文这一大家子,到他这一代,也得七八十家还是有了。其中不少人都搬出了宋庄,去了市里或者别的村子定居。
村子里面有什么事,还得别人打电话才能知道。本家好几个老人去世,都是宋召华打电话给二爷爷家两个叔叔,两个叔叔才回来去看丧。
留在村子里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要么,就是老了的,折腾不动了,就能在村子里了。要么,就是咱们这些没有本事的,上学上不出去,还得跟个黄土地打交道,你不干?你不干你没有饭吃,人家有本事,从咱宋庄走出去,咱们,就留下来守着老宋家这一亩三分地。”
宋向文很多次看过电视上演的,哪里哪里的无人村,又是哪里哪里村子里只剩下了老人和留守儿童,青壮劳力都出去了。
农村人,大概总是在逃离这片生养他们土地的路上吧。
这些年,兴起来了农家乐,就是在乡村去看看村子里的风景,吃那些健康无公害的村味,看看农人们每天睁开眼都不得不看的那些光景。
村里面的男人们说,“这些市里人,是不是来找罪受?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可看的?”
市里面的人说:“这里真好啊,山美水美,景色秀丽,空气清新,真的有一种放归田园的惬意。”
两种不同的经济水平,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态度。也不能全说是经济差异造成的态度差异,无论是谁,在任何一个环境久了,都难免会腻烦。要么怎么说,旅游,就是从一个看腻了的地方走出去,去到别人看腻了的地方去看看。
村子里的人大都是向往市里的,尤其是年轻人,“市里什么都方便,吃个饭?下楼就吃了。看病?出门走两步就是医院。还不用下死力气种地,家里也不用都是农具,可以收拾的干干净净,品质高!”
离不开村子的老人,就是另一种说法:“市里有什么好的?村子里想吃什么自己种,空气还好,环境还好。还有这么多街坊四邻,人家城里,楼上楼下都不认识,一天天有个什么意思?”
为什么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要拼命逃离这片土地,而老人们都坚决的守护这片土地?
年少时候的心气,在经历了岁月洗礼之后,留下的是什么,被冲刷掉的又是什么。
也许,老人们心里面揣着的,就是那种对于土地最为朴素的情感,不管离开多远,心里面的根,永远在那里。
落叶归根啊,说得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曾经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我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跳动的心连同着心里面的所思所想,都随着岁月去外面广阔的世界转了一圈,等到那颗年轻的心脏头发斑白不再充满活力,回归到最原始的地方。
那种兜兜转转带着另一种心境去看待老地方和故人的感觉,大概只有在到了那个阶段才能说得清楚,也可能,永远都说不清楚。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当时是一种何样的心情,总归不会是平静的。
哪里的黄土都埋人,但唯有故乡的黄土,最是养人。
在大人们的笑谈中,一年又过去了,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人,都是如此,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日子永远在过着,麻木或者是清醒,都是一样的,也都是不一样的。
姥姥今年住了医院,在街上站着风凉的时候,没站稳,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人的骨头,里面都糠了。”大舅在姥姥小屋里说。万幸,姥姥没有骨折,只是摔得有些疼,拉去了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在医院里看两天,吃点药就能回家了。
要是姥姥不摔这一下,家里人都不会想起来,两位老人,已经七十多了,姥爷,都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
姥姥再也不能像小时候跨着水沟把宋向文从水沟里抱上来。姥爷也不能再骑着他的大金鹿自行车去宋向文家帮着干点农活。
收了花生和玉米,两个老人拎着小马扎,坐在街上干着干了一辈子的活。不让他们干吗?那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老了,帮不上孩子了,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不想成为拖油瓶,不想成为累赘,他们是幸运的,七八十岁了,没什么大毛病。能自己做饭,能帮着儿子们干活,能在小辈们回家看他们的时候操持一大桌子菜。
姥姥是个细心的人,她每天起来,都会去挂历那里看看,今天是几号,距离下一个节还有几天。她总是会提前数着日子,到刘立洋家买上一块排骨,再来两斤猪肉,去宋庄大集上买菜,等着儿女们携家带口的回来。
她享受两个闺女跟自己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两个闺女一人一个娘,娘的叫着,很舒服。
每次儿女们携家带口走了,小屋子里又剩下她们两个人,两个老人看看对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过了一辈子了,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