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八)
阴阳缠丝护手分左右黑白二色,并非上乘法器——至少瑶持心是看不上的。
此物能将所碰到的东西两相交换。
催动灵力先用黑色左手摸一下某物,白色右手再碰另外一物,二者无论隔着多远,都能立刻互换位置。
瑶持心从前拿它当跑路的工具使,遇到打不过的强敌方便金蝉脱壳,但很快就发现这东西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用。
施术前后若间隔太久,先前附着于物品上的灵气一旦消散或稀薄,法阵就有失效的风险。
有一回险些害她命丧黄泉,从此瑶持心便把它扔到须弥境最底下吃灰去了。
在大师姐看来,这玩意打架不行,躲闪也不及御剑快,还得两只手摸来摸去地用,稍微目力迅捷一点的对手甚至能提前预判,简直是去给人家送菜的。
若论最鸡肋的法器,此物一定榜上有名。
然而对面的青年已经摆好了姿态,她心下虽狐疑,却也不多作犹豫,朝琳琅满目的地面一扫,足尖踢起一根翠竹杖握在掌中。
这棍子轻巧不费力,注入一点灵气往外乱挥都能破出风刃,十分趁手。
大师姐将竹杖往肩头臂膀一架,气势倒做得很足,她秀眉轻扬,发话道:“师弟,那我可就手下不留情咯,接招——”
棍子大开大合地横扫出去,当场把奚临逼离原地数丈之高,裹挟了朝元灵力的法杖不比寻常,一丈距离内皆是威压。
他没有强行硬接,只轻飘飘地纵身跃至半空,待灵风涤荡开之后,才以手落地,往瑶持心的翠竹棍上蜻蜓点水地一抹。
黑色的护手有暗光流转。
他想缴我的械!
好歹是自己的法宝,纵然不常用,大师姐多少也了解一二,眼见奚临迅速飘出几丈外,右手行将碰到廊下的石凳,立刻知道他是作的什么打算。
瑶持心反应敏锐,当机立断把武器一丢,趁换位而来的石凳砸向自己手腕的瞬间,飞身紧随上前,一把抄走地上的竹杖。
别的不说,她这点警觉还是有的。
但奚临看着却并无想要正面交手的意思,偏头躲过她粗暴的一击,转眼又腾挪到树下的石灯边摸了一把。
这小子是真想废她的手吗……
瑶持心体力一般,战局拖长了未必能跟上奚临的速度,心知不能再给他脚底抹油的机会。
于是追上师弟之后,她没着急冲他发难,反而一棍子先打碎了那盏庭灯,旋即往上削去。
此举有她自己的考量:
方才奚临已在石灯上留了记号,也就是说不管他要与何物交换,最后扔来的都只会是石灯。
眼下他还没跑远,而灯就在旁边,破坏了这唯一的威胁,接下来师弟如果要用阴阳缠丝转换他自身意图逃脱,那她翠竹杖只需不收势地横扫一圈就能够到。
若是仍旧替换她的武器,庭灯已碎,也砸不坏她的手,而距离这么近要拿回竹杖更是易如反掌。
大师姐怎么看都觉得这局自己稳了,还没来得及高兴,正在此时,咫尺间的余光里她竟乍然瞧见奚临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瑶持心不自觉地一愣。
相识以来似乎很少见他笑过,师弟脸上仿佛一直是淡淡的,对什么事都波澜不惊,起初总让人觉得冷漠孤傲,难以接近,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眼底的神色其实是温厚的,没有多少锐利的锋芒,平和得像一湾春水,好像仅仅只是不怎么爱笑而已。
在这样眉睫尺寸的距离中,尽管那一抹变化极短促,瑶持心还是诧异地捕捉到了。
奚临笑起来的那一瞬,气质居然有些纯粹的明净。
他不紧不慢地摊开右手,只见那掌心里捏着一片刚摘的树叶,随即浅光一闪。
“什……”
大师姐莫名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可尚未想明白,视线却猛然一花,快得她简直跟不上思考。
眼前所见倏地从师弟的脸变成了蓝天白云,除此之外——好像,好像还有什么不对劲!
呼吸隐约不太顺畅。
她被人掐着脖子,是个仰头朝天的姿势。
而后瑶持心终于明白了什么——那片树叶调换的是她!
等等,也就是说他先用左手碰到了自己,然后才去摘了一片树叶吗?
不对啊,可他刚刚不是摸的石灯吗?她亲眼看到的!
不对啊,他什么时候摸到她了,碰的哪里?
怎么自己竟毫无印象?
师姐脑子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一时间居然没想起来挣扎。
奚临似乎也未料到叶片交换过来的会是她的脖颈,眸中先是一怔,随即慌忙松开了五指。
“咳咳咳……”
瑶持心咳得很急促,有一多半都是被自己呛的,奚临毕竟没怎么用劲,她指着对方的食指不住颤抖,“你……咳咳咳……你几时……咳咳我……”
师弟体贴她的震惊,居然这么一段语焉不详的话都能读懂其意,言简意赅地回答:“刚刚趁你捡棍子时拂了一下你的头发,只触及发尾,师姐不用担心。”
瑶持心勉力忍下咳嗽:“可、可你不是用左手先碰了庭灯么?我看得明明白白啊。”
奚临看着她写满惊奇的星眸,难得带了几分不紧不慢的小促狭:“对,那是故意让你看得明明白白的。”
“……”
大师姐头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狡诈,正义地诧异道:“什么!——怎么,还能骗人呢!”
“阴阳缠丝的用法就是欺骗对手。”
青年褪下两边的护手抵还给她,“让对方永远猜不到你要交换的究竟是何物,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中草木皆兵,再误导他的视线和决策,继而出其不意。”
“但凡大能练就的法宝从来便没有无用一说,扰乱对手五感,佯攻偷袭或是搭配其他的杀招,战局不同也许更会有出其不意的功效。”
他说着将一根树枝扎进花叶里。
“如若我交换的是一柄被剑穿透的树枝和一个活人,结果又会如何呢?”
瑶持心十分长见识地接过那被自己嫌弃了多年的阴阳缠丝套,眼神充满了新奇的光,恍惚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她发自内心地佩服:“真阴险啊,师弟!”
奚临:“……这叫兵不厌诈。”
管它狡诈不狡诈,大师姐又不在乎虚名,登时扬起脸,眸子里全是闪烁的星星,毫不吝啬地朝奚临夸赞道:“你果然好厉害!”
话语没落可能是觉得一个“厉害”不够,又补充:“比林朔还厉害!”
青年依旧坐在她对面,整个人的姿态有些淡然散漫,闻声却没回应,只轻轻放柔了一点目光,深褐的眼瞳久久未曾凝眸,说不清在想什么。
瑶持心犹在摆弄那副刚刚给她好看的护手,他像是回了神,忽地开口:
“你们玄门的大比,每人共允许带多少法器上场?”
她思索:“驭器道能带五件,其他人么……大概一两件吧。”
奚临在满地价格不菲的异宝奇珍上信手拨了拨,“那这些天且先挑好要用的法器,我会一一教你怎么实战。”
大师姐现在对阴阳缠丝套格外有好感,当即就拢在胸前,“我带上这个行吗?我感觉自己已经看会了!”
他无甚异议:“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带上吧。”
瑶持心愈发肯定把奚临从山门捞出来是明智之举,果然师弟比她想象中还要靠谱,好说话却不刻意迁就,实力还深不可测。
看样子拯救门派指日可待,瑶光山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又能睡个安稳觉了!
奚临一言不发,就见她不知为何斗志昂扬起来,情绪欢快地哼起了小调,无故有点穷开心的意思。
青年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蓦地开口:“师姐。”
“内门之中数林朔师兄境界最高,术法剑道无一不精,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师姐找他帮忙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选我呢。
事情至此,奚临自然能猜到当初那场山门测试必有猫腻。
只是他不觉得对堂堂大师姐而言,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毕竟什么她也不缺。
“哦,你说林朔啊。”
瑶持心一面整理法器,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释,“他不行的,这人有厌蠢之症,症状特别严重,多年久治不愈,教东西一遍不会就得暴跳如雷,对我肯定没那个耐心。”
“……”
奚临无言以对了片刻又忽然从这句话里意识到——在她看来,自己是比旁人有耐心的。
联想起方才他几欲撒手走人的态度,分明也是另一种不耐烦,无端就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或许,他该对她脾气再好一点。
“师弟,我们下一个法宝选什么?”
瑶持心把器具们挨个立正摆好,神采奕奕地等着他发话。
“不急。”
青年撑着膝头起身,往院中打量了一圈,复又行至那灵树之下。
这树不知是什么品类,虽无灵气流动,但被瑶持心的真元滋养,倒是开得一树繁花,好一派岁月静好之相。
他举目看了看,抬手一挥,削下来一节小臂粗的枝干。
瑶持心顿时控诉:“你干嘛呀,它开它的花哪儿惹你了。”
这可是她辛辛苦苦补好的,掉半片叶子都嫌肉疼呢。
奚临拖着枝干转过身递与她:“把它补回去。”
“你要想用好法器,就不能如以前那样全然不管不顾地往外扔,要同时灵活地操控几股灵气,磨练神识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这些天除了熟悉法器的实战外,师姐每日就补一节树枝吧。”他放到瑶持心怀里,又垂下眼睑一字一顿地补充,“还有,不许去冻灵台。”
瑶持心:“……”
她这裁缝之路怎么还没个完了!
离大比之日越来越近,瑶光山上的来客也越来越多,有气定神闲与各方道友们探讨修炼的,有生怕被人瞧出自家路数而闭门不出的,也有临时抱佛脚聊以慰藉的。
而如瑶持心这等现炒现卖的修士,到底还是独一份。
大师姐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如此认真地拼命过,她白天先补灵脉,趁神思空前专注,再抓紧时机跟着奚临用法器修行。
师弟掌握的战术技巧超乎想象的广博,他似乎对大部分秘宝的用法了如指掌,即便有没见识过的,经瑶持心一番讲解与尝试之后也能迅速上手。
她偶尔会萌生出毫无根据的猜想。
师弟的实战经验说不定在瑶光山所有平辈弟子之上,甚至更高。
可惜眼下时间紧迫,她也无暇胡思太多。
由于没了六出洞窟的风雪辅助,瑶持心补灵脉又回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第一天的树枝她足足用了大半日才修旧如初,以至于和奚临练习完了仙器,子夜的星空都在二人头顶熠熠闪烁。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修炼的进度太慢,何况也挺耽误人家休息,虽然师弟从来不说,瑶持心还是很过意不去。
于是送走奚临后尽管累得头晕脑胀,她却没回房间躺尸,反而自行截了段树枝,提前开始了明日的日程。
凡人有头悬梁锥刺股,大师姐有前夫屠戮满门的刀,那刀似乎一直血淋淋的架在她脖颈上,让她连起了一丁点松懈之心就会惶惶不安。
渐渐的她连三餐都免了,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得空只顾得上喝两壶茶,幸而修士对饮食的需求不高,辟谷几个月不成问题。
她甚至学会了给自己格外安排功课,不必奚临开口,只要有时间,无论多零碎,她都会用来修补灵脉,空余小半日就补一根,一炷香就补一小枝,总之不让自己闲着。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几日过去,瑶持心居然也习惯了不依靠冰封灵台沉心凝神的状态。
第六天清晨,粗壮挺拔的灵树照旧在生机勃勃地外绽花朵,飘飞的落英让和煦的暖阳一照,连春色都绚烂不少。
一双内门弟子制式的靴履驻足在成堆的花红边,像是被眼前之景怔住,良久未抬一步。
奚临率先觉察到有人造访,他从入定中猛然睁开眼,浑厚的真元从身周轻轻荡开余波。在一旁修修补补的瑶持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门外站了个人。
“师姐……”
对方意识到失态,忙朝她行礼问安。
瑶持心纯粹的神情在看清来者之后显而易见地一滞又一暗,语气模棱两可地应道:“是小月啊。”
揽月自然不知她心里的异样,一如往常相熟地闲话:“师姐,你院里的灵树几时竟长得这样好了,前些天来还是枯枝败叶,一转眼似乎窜高许多呢。”
瑶持心:“嗯,是啊。”
“掌门给你换的新灵树么?这花可真好看哪,比别的都不一样。”
她连声赞叹许久,一说灵气催生的花用来做成鲜花饼肯定十分滋养,又说满地落英不能浪费,改日给瑶持心缝个香包云云。
揽月一头热地自说自话好一阵,才发现大师姐的兴致不是很高,除了偶尔敷衍地嗯上一声,多数时候竟没表现得有多上心。
瑶持心向来是只在意吃喝玩乐享受生活的人,她喜欢一切花里胡哨的东西,至少每次她提出诸如赏月喝酒、编花环打络子、收捡鸟羽做发饰之类的事,师姐总是兴味盎然。
“有些日子没见师姐出门了。”
揽月一番察言观色,识相地换了话题,“听嫣如说,师姐座下刚收了一名外门弟子,还是个小师弟,不知今天……”
她目光往里轻轻探去,一直在瑶持心背后安静待着的人适时走了出来。
那青年生得高挑颀长,模样称得上俊朗,英武中却更偏清秀,瞧着性子很是淡漠疏离,既不显山也不露水,恭恭敬敬地便冲她垂目行礼。
“师姐好。”
在外人面前,奚临作为后辈弟子的本分和礼数一向颇为周全。
以免对方问得更多,大师姐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把他挡在身后,“我在为大比做准备,这段时日不得空闲。”
“你上门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许久未见,想来瞧瞧师姐。”
瑶持心会为自己的比试成绩操心,揽月与她相识多年,自觉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分明的搪塞之词。
不过听得出她不愿透露内情,少女眼观鼻鼻观心,知情识趣地没有再刨根究底。
“再有就是,方才叶长老叫我给师姐带个话,今晨玄武长老出关,在向阳汀外请出了九钟,师姐可要记得去领大比的名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