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另一重人生
“看到什么了?”
秦鉴刚问完,没有等到何姒的回答,却听到身后传来了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年头,舔狗还挺多。”
声音逐渐靠近,一个国字脸的男生走过来,长相倒是正气,说话却流里流气,身后还跟着几个助威的朋友,均是高高壮壮,像是体育队的,一看就是做足了准备来找事的。
可对秦鉴而言,这些挑衅的小把戏太幼稚了,他无意与他们纠缠,想走,可何姒却定在了原地。他看着何姒双目无神的样子,知道她是入了幻境。
走不得,也闹不得,秦鉴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他低眉敛目,干脆不出声,想着让这几个学生言语上占些便宜算了,只要他们赶快离去,不要妨碍何姒刚刚找到的线索。
可秦鉴还是太不了解这些愣头青,他们既然气势汹汹地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相反,见秦鉴虽穿着打扮清俊贵气,有凌厉之感,可真遇到事了却不敢声响,显然是个软包子,几个人对视一眼,气焰更加嚣张了。
“喂,说你呢,舔到哪一步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秦鉴的脸沉了下来,可何姒依旧没有动。一枚古币从袖间滑下,落在秦鉴指尖。
虽然没有了凌驾众人之上的能力,但要教训这些愣头青还是绰绰有余,秦鉴依旧无言,眼中却闪过一丝混杂着不耐烦的鄙夷。
“周冠文,圣诞节找不到女伴,眼红啊?”刚刚才离开的宋兆轩折返了过来,携着袁圆,刚好挡在秦鉴面前。
“我就说舔狗很多吧。”被唤作周冠文的男人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嬉皮笑脸地说道,“你这算是维护前女友呢,还是准备想吃回头草呀,真是让你想不清楚。”
“猪头猪脑,当然想不清楚。”冷冰冰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周冠文没想到现场还会有人帮何姒出头,愤怒又疑惑地回头,却见一个陌生的女子遥遥地走来。身材娇小,披一件雪白的褂子,走得大步流星,气势十足。而她右后方,大约落了小半步的位置,跟着一个披着长大衣的男子,比起女人急匆匆的步伐,显得气定神闲,仿佛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他看到秦鉴,几不可见地点了个头,就算打了招呼。
虽然风格不同,却皆是俊男靓女,热闹的舞会渐渐安静,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角落,似乎要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你们是什么人?”周冠文看着突然闯入的一男一女,特别是嘴角还带着笑的那个男人,本能地升起惧意。
“兄弟,爱而不得的事我见得多了,体面地放手就好,你这因爱生恨还要给女孩泼脏水,太难看了。”范宇也不知从哪个角落摸了出来,一把搂住周冠文的肩膀,语气亲热地劝诫着,声音洪亮,恰好传到看客的耳中,看着和蔼可亲,却几乎把周冠文压趴。
“你……你胡说什么?”周冠文语气苍白地辩解着,“这是校园舞会,是随便什么校外闲杂人士都能进来的吗?”
随着他的反驳,身后几个兄弟也反应过来,纷纷叫嚣起来:“真厉害啊,一个人能找这么多帮手,还有个姓邓的富二代没出场吧,怪不得老是不在校,真不知道平常在校外做什么生意呢?”
意有所指,句句诛心,何姒听不见,却有人为她作答。
“她最近在库木塔格沙漠帮我做一个地质勘查项目,同时也在印城帮李教授做木塔的数字化研究,确实没时间陪你们在这玩过家家的游戏。”又是一道沙哑而威严的女声,这次是君九姿风尘仆仆而来,走过周冠文身边,还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现在的小男生都这么喜欢耍嘴皮子吗,作业都做完了?”
君九姿自带教授气场,周冠文那群毛头小子一想到课业绩点和临近的期末考试,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我说你们也是闲得慌,大好的机会不去约自己喜欢的女孩,倒在这找事,难怪能凑齐……”范宇边说边装模作样地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哟,凑齐了一支篮球队的单身狗。”
范宇的话语轻松许多,礼堂里大多是情侣,看着窘迫而突兀的那几个壮汉,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周冠文涨红了脸颊,气急败坏,朝着范宇说道:“你不也是单身狗!”
范宇可不似他那般木讷,上前一步搂住君九姿的肩膀,在一众男生又惊又怒的目光中说道:“承让。”
亲朋好友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时候,何姒正在她的另一重人生里,那是一种她从未拥有过的人生,一种令她流连忘返,不愿离开的人生。
人生的源头与刚刚记忆的起始重合,母亲摸着她的脑袋,眼中一会是慈爱,一会是痴狂,她说:“阿姒,一会妈妈给你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扎上最漂亮的头绳,带你去见爸爸好不好?”
她仰头,远远地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可她看着母亲充满希望的眼神,郑重地点了点头。
“真乖。”母亲如释重负地笑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趁着母亲回屋帮她拿衣服的时间,跑到小院子里,朝着一个观音像跪下,她总觉得那不是她家中的物件,但不知为何,又觉得那观音像就该在那里。
那观音像美极了,头戴花冠,身披络腋,下身是一条镶着花边的红裙,露出的皮肤雪白细腻,足踏莲花,随性自然,美轮美奂。可何姒却看不到她的脸——因那观音像背对着她,只给她一个慈悲的背面。
可何姒不在乎,小小的她跪坐在红色蒲垫上,虔诚地祈祷着,希望母亲的所有愿望都能成真,希望能重新在母亲脸上看到温柔的笑颜,直到母亲的呼唤出现在客厅里。
“阿姒,你去哪了。”
“我在这。”她连忙站起身朝屋内跑去,却没发现身后的红色蒲团和那个观音像都不见了。
和她记忆中一样,母亲带她去了那场舞会,牵着手带她走到舞池中央,所有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她独自走到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面前,鼓起勇气喊道:“爸爸。”
男人犹豫了一下,轻轻抱起了她。
她没有挣扎,任凭男人抱着,她心中并不觉得快乐,可看到母亲欣喜地笑,突然又觉得值得了。
可舞会还是乱了,他看到父亲的妻子冲了上来,一巴掌打在母亲脸上。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
“干什么!”父亲伸手去拉,“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是我难看吗?事情是因为我才变得难看的吗?”那个女人咄咄逼人地追问着,挥起手想要摆脱父亲的拉扯,却一掌打到了我脸上。原本闪亮的宝石变成利器,将我的脸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涌了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唯独母亲冲上来,抱住了她:“阿姒,阿姒你没事吧。”
“呵呵,阿姒,怎么会有人给孩子起这种名字,你想让你女儿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吗?”
“不是的,”不知为何,何姒小小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响起,温柔的,洁净的,令人心安的,她顺着那个声音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才是我名字的意思。”
父亲的眼神里闪过惊艳,何姒觉得自己被这双手抱得更紧了,第一次,在父亲和母亲共同陪伴下,她被送到了医院。
“是我的错,”她听见父亲在病房外对母亲说,“对不起,你把女儿教得很好。”
“都是我应该做的,她也是我的女儿。”
“我会想办法,给我一点时间。”
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心里也是忐忑不安,有什么东西错了,可她看着母亲越来越有起色的身体,将那不安压到了灵魂深处,和那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观音像一起遗忘了。
她的脸上终究是留下了疤,可她拥有了相爱的父亲和母亲。
原来在正常的家庭成长是那么快乐,她不用担心同学在背后嘲笑她没有父亲,不用担心母亲突如其来的发狂,不用担心外婆的唉声叹气和强作欢颜,她成长得阳光又快乐。只在非常偶尔深夜,她还会做梦,梦里全是阴郁的黑暗,那尊观音回过头来,问她后不后悔。
她吓出一身冷汗,却仍然看不清观音的脸。
不后悔,她想到了母亲越来越健康的身体状况,哪怕自己只是一个筹码,也要做一个合格的筹码。
她就这样按部就班地长大,一路顺顺利利地考上心仪的大学,在父母的指导下填报了时下最有前景的金融专业,志愿提交的那一刻,惘然若失的惆怅包围了她。
“阿姒果然是长大了,都会伤离别了。”彼时母亲额间已经染上了白霜,却依旧和年轻时那样温柔地看着她笑。何姒自然也把这愁绪归因到了离家上面,在父母的陪同下,第一次离家来到了大学。
她很快乐,她总这样对自己说,仿佛需要向自己确定什么,但不安越来越严重,有时她甚至会失眠,她听到一个人在她耳边不停地呼喊:“阿姒。”
和多年前那个声音一样,温柔的,洁净的,令人心安的,却不是她人生里的。
“要不去医院看看吧。”母亲对她的状况越来越担忧,于是父母又一起陪她去了医院,只是这次还多了一个男朋友,二十四孝,百依百顺,可何姒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总觉得与他隔着重重雾气,既不亲密,也无悸动。
可母亲很满意,她说:“阿姒,这样的好男人已经很少了,你不要瞻前顾后,步上妈妈的后尘,妈妈年轻的时候……哎,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害了人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何姒才发现她一贯挺直的背影竟然佝偻了。
那便是他吧。何姒想着,在父母祝福的目光中,挽上了那个男人的手臂。红色的地毯通往洁白的教堂,她和面目模糊的男人一步步走着,迷惘多过幸福,她甚至有些笑不出来。
父母亲人在一旁鼓掌,她听到欢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为她祝福,除了她自己,她甚至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身边的男人俯下身子,靠在她耳边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走了?”
“那是什么?”她指着红毯尽头的那尊雕像——头戴花冠,身披络腋,背朝着她,赫然是童年她叩拜过的那尊观音像。
“是神父啊,阿姒,你怎么了?”
你也配叫她阿姒,不知为何,何姒耳边突然又响起那个声音,只是这次,温柔淡去,被彻骨的冷意取代。
再往前看,长毯的尽头分明是一位神父,面容和蔼而庄重,饱含期待地注视着他们。
“阿姒,你是不是不舒服?不如我们先去医院?”
担忧的声音响起,身边这个男人依然体贴得令人感动,何姒摇了摇头:“不用,我可以继续。”
她继续往前走,长长的红毯没有尽头,她越来越虚弱,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并不踏实,但也没有实质的危险。于是她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着,直到她看到了一双怨毒的眼睛——在所有的期盼欢喜中,格外的触目惊心。
她隐约知道那是谁的眼睛,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大脑钝钝的痛,神父已经近在咫尺,何姒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心悸。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人生,顺利,却也像被人撰写好的剧本,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甚至,还踩在了别人的人生上。
为什么会这样?
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你后悔吗?
何姒不知道,她看着已经满头银丝的父母,他们互相搀扶着,母亲脸上挂着她一直不愿意打破的幸福微笑,何姒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
可随后她看到了更多不同的人,一个大大咧咧的壮汉、一个假小子般飒爽的女汉子、一个冷冰冰的女医生、一个妩媚多姿的妇女、一只眼睛有着金色光芒的黑鸟……还有好多明明没有出现在她生命中,却又如此熟悉的人,比如,那个远远站在光里,看不清面容,却已经让她想流泪的男人。
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她想把这个微笑印在心里。
梦再美,也要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