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低
洛听风冷眼瞥一眼暗处,舟舟说:“她跟了我一路,不必理她。你公务做完了?不如陪我去银阙坊。”
安柔一路跟到银阙坊,她惊讶这是间乐坊,人头攒动,往来不绝,为了避嫌,曲册上暂时删减欢乐之曲。
舟舟坐的是轮椅,不方便上楼,进门后在敞厅就座。台上空空,林念芷也许已经演奏完毕,也许还未上台。
舟舟觉得有个字极妙:缘。
缘来听她奏曲,无缘听别人奏曲。
舟舟主要是惦念银阙坊的果饮,附近熟人不少,不断有人过来寒暄。
门口一阵喧哗。
安柔进门时忽然被人认出,一句惊讶的“公主殿下”引起骚动,安柔手足无措,余光看见舟舟身侧的人群同样朝她方向看来,长宁侯也不例外,安柔瞬间得意又镇定,微笑着对旁人说道:“诸位不必多礼,也不必惊慌,这几位是皇兄赐我的侍卫。”
她出宫光明正大,不用再像上次一样东躲西藏,只是她身为公主,必须为自己来乐坊找个正当理由。当人问起她时,安柔蹙眉哀婉道:“宫变那日,从前十分照顾我的文妃娘娘不幸遇难,她生前最喜抚琴,我听闻城中有一张绝世名琴‘幽泉’,所以特地出宫来寻。”
“幽泉?”一个年轻人笑道,“公主殿下来对了地方,幽泉正收于银阙坊中,它原是被坊主束之高阁的珍藏,今日忽然传出消息,坊主将它赠给一名新来的琴师,琴师马上就要登台。”
安柔误打误撞,忧愁道:“是嘛,可是它已经是别人的物件……”
“欸,不过是一张古琴,公主殿下想要,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为您讨来。”
安柔欣喜不已,她就说自己不会比乐相逢差,想要什么不用自己出力,有的是人抢着献殷勤。得意之际,边上忽然有人泼了她一盆冷水。
“殿下,幽泉虽然名声在外,但寓意不吉,都说古器有灵,幽泉之音能下九泉,勾亡魂,它上面附着历代琴师之魂,若是弹奏者不能让器灵满意,很有可能引发灾祸。”
安柔心中一怵。
“这话我可不爱听,一张琴扯什么神鬼之说。公主殿下何等人物,难道驾驭不了它?”
“我只想说此琴寓意不吉,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怎可碰此等邪门之物,不如直接将琴师请去。”
安柔轻声细语道:“两位公子不要为我争吵,容我仔细想想。”
她侧身抬眸看到舟舟,惊喜道:“表妹,你怎也在此处。”
安柔快步上前,凡她所过之处,都是悦耳恭敬的“殿下”。
唯独洛听风语气平平,看她的目光很是冷淡。安柔想起殿上的血光,猜想他是生来冷淡,安柔忐忑地朝他行了个小礼:“还未谢过长宁侯救命之恩。”
洛听风毫无波澜:“不必。”
安柔面子挂不住,转身惊异地看向矮她一截的舟舟,居高临下地关切说:“表妹,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舟舟没好气道:“托你的福。”
安柔一怔,半天想不出缘由,索性不想:“表妹说笑了。”
趁着边上有人,安柔扬唇微笑:“表妹,没想到真的是你,你大概不知,我们在路上遇见几回,不过当时你身边不是长宁侯,我以为认错了人,所以没敢上前相认。”
安柔等着洛听风问他们是谁,她或许得不到洛听风的心,但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看清舟舟的真面目,安柔环顾一圈,对着一众男男女女审视又疑惑,“这些都是长宁侯与表妹的熟人吗,是我记错了?先前跟随表妹的二位公子都不在此处。”
洛听风开口说:“殿下在路上既已认不出郡主,又何必将心思另耗在辨别无关紧要之人的容貌上。”
安柔神情一僵,气急败坏地想:他怎不识我好心。
“长宁侯勿要见怪,实在是表妹与他们谈话时亲密融洽,我只想称赞表妹不拘小节,没有别的意思。”
舟舟眉梢一挑:“你不常出门不知道,我平日总喜欢外出闲逛,随意哪条街都能遇见熟人,既然遇见,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今日让你遇见两个,已经算很少了。”
舟舟头顶落下一道乌沉沉的视线,粗粝的手指压过轮椅靠背,在她肩上威胁地轻按,舟舟镇定自若:“放在平常,我一条街能聊八个。”
周边无论男女,不约而同地心想: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公主关在深宫,还是见识少了。
安柔神情尴尬,好在台上乐师终于登场,众人入座。
弹奏之人身着银月华袍,面上罩一只流苏碎浪的薄甲,坐姿端庄,十指拂动时,琴音悠远寂寥,一曲下来余音绕梁,人群如痴如醉。
安柔在台下对同桌的簇拥者笑问:“我表妹她经常来此吗?”
边上人说:“是啊,郡主喜欢听乐。”
安柔:“是嘛,我还以为她不喜音律,从前教习夫人授课时,她总嫌弦硬,硌得手疼。我当时也觉得疼手,十分羡慕她姗姗来迟的神仙做派。可惜我不敢逃课,这些年勤学苦练,总算没辜负夫人期待。现在想想,表妹天资惊人,若肯用心学艺,一定比我强,这样荒废了着实可惜。”
众人配合她点头。
安柔与舟舟座席中间隔着天涯海角,她可恨对方逃得远,刚才这番话无法让洛听风听见,枕边人是个德艺双废的草包,是个人都不会欢喜。
安柔频频失望,若是能激舟舟与她比一场就好了。这样众人才能清楚她们之间云泥之别。可她是一国公主,如何能给满场凡夫俗子弹琴?
乐师刚下场就被人围住,人人称赞她的技艺,也都想目睹幽泉古琴风采。
安柔看见舟舟上前摸琴,立即道:“听说此琴有灵,表妹不识音律,还是不要随意触碰为好。”
乐师道:“鬼神之言皆是无稽之谈。况且郡主是爱乐之人,并非不识音律。”
安柔神色古怪:“你见过她弹琴?”
林念芷当然没见过。
舟舟说:“我会弹古琴。”
林念芷张口就来:“见过,郡主琴艺超凡。”
安柔脸色难看至极,怎么连乐师都偏向舟舟。
舟舟视线在二人之间跳转,醍醐灌顶:林家人天生克制皇帝与他膝下的血脉。
安柔冷笑着亮出身份:“哦?本公主还从未听过,表妹可否为我弹上一曲?”
舟舟再没什么好遮掩的,从前在宫中学不到东西,回家后她勤学苦练,但从未开诚布公地对外展示过。
舟舟借来幽泉,独自侧到半透的屏风后方,先试着拨弄几声,旋即琴声凄寂苍茫,一曲毕,她心中郁色开怀,不知敞亮多少。
人群呆滞。
“郡主她……”
“竟真的精通琴艺。”
他们嘲笑郡主无才,原来最无知的是自己。
舟舟坦然面对安柔说道:“你特地出宫,一路尾随我至此,不就是为了证明我一无是处。可就算我倒下、躺着,你踩在我身上,又能比原先高出多少。”她手掌摊向幽泉古琴:“请吧,我看你还能不能往上爬。”
安柔站在古琴面前,伸出的手指颤动,即将碰到时又收回了手,她没有拨弦的勇气。
“宫中才出了事故,本公主不能在此时碰琴。”安柔随意找了个理由,离开之前她看了一眼洛听风,舟舟在人群面前如此拂她的面子,她好歹是个公主。
洛听风终于看向她:“送公主回宫。”
安柔喜道:“长宁侯要送我回去?表妹怎么办?”
洛听风:“公主身边自有侍卫相送。”
安柔白了一张脸,落荒而逃。
回去之后,安柔实在咽不下今天这口气,对舟舟的怨恨几乎转化为恐惧,假如父皇醒来知道这件事,她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可是还有什么方法能击垮她。安柔不知为何想到话本,想到话本娘娘。
安柔的疑心源于一种不痛不痒的直觉,她派人去查,此人的新书过于抬举赵山岚,她越发觉得舟舟就是话本娘娘,若是能找到舟舟聚集叛党的证据,姑母的威信一定难以持立,反对她的朝臣将会把她一脚踢出政局。如此一来,舟舟失去半边靠山,没有了利用价值,长宁侯不会再看她一眼。
不多久,安柔果然查到蛛丝马迹:话本娘娘曾在笔墨丹青阁出书,手稿交于工匠排字,禁书令后,笔墨丹青阁不再售卖话本,匠人也被驱散大半。安柔手上有舟舟手写的祷词,她托李公公找到先前为话本娘娘刻书的匠人询问,对方断定这是话本娘娘的笔迹。
安柔命李公公将舟舟就是话本娘娘的事实散出去,却没等到心心念念的好戏。
舟舟入宫,在安柔面前挥手招来了李公公。李公公佝偻着身躯敬畏地朝舟舟低头。
安柔对着他深深埋下去的头颅神情一震,恍惚之间,她仿佛掉入了对方的陷阱。
李公公为什么对舟舟俯首称臣?她一个废物,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难道李公公一直是姑母的人?安柔心想,我离宫出走全靠此人引路,其实一切都是姑母有意引我去做,利用我的下落去换洛家的爵位,为的就是让洛家成为更有力的靠山,舟舟现在又用话本作引,来揪我的错处。
安柔咬碎一口银牙,怨恨四溢地看着气定神闲站在她身前的舟舟:现在,李公公已经将我的罪证献给他真正的主子!
安柔不肯认输:“狐假虎威。若非姑母在背后撑腰,你根本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话。”
“你若不是公主,我早让人将你也摁在地上。”舟舟冷漠地看一眼身前跪下的李公公,“人之将死,我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安柔如梦初醒地看到李公公身上重刑审问过的痕迹,她方才所想瞬间全被推翻:“他不是你们的人?”
安柔与她父亲一样,心思无比好猜,舟舟一眼便洞察了她的心思:“一个嗜钱如命的蠢货,窃取宫中器物无数,为了一点好处还能送公主出宫,我还不至于落魄到重用这种人物。”安柔脸色青白交加,舟舟继续:“你总觉得你已经看透我本性,认为我无时不刻不记挂着曾经的仇怨,更以为我离京是为报复,我一走,和亲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在你的肩上。你父皇并不珍爱女儿,他将你当作一件可以随意交换的货物。我母亲不是。”
安柔讥讽道:“姑母难道就公平!同样是女子,她对我冷眼相待,对你百般呵护。”
“她是我母亲!”舟舟不耐打断,步步逼近,“更何况,就算她对你不喜,她也从不希望大璃往奉北这等卑劣之国送出任何一个公主,否则不会与洛家联手拦下这场和亲。国事与私怨,我母亲从来分得清,整个大璃属你们最愚不可及。”
安柔被她逼得不断后退,确定舟舟连带骂了父皇,她惊怒无比,祭出舟舟的把柄:“你妄想骗我,你就是聚集叛党的话本娘娘,我父皇还在,你们果真有篡位之心。等世人看清你的面孔,父皇,皇兄,朝臣,天下人都不会容忍!”
舟舟亮出匕首,安柔尖叫一声:“你想杀我。”
舟舟刀尖对准她胸膛,安柔后背贴墙,无路可退,再也忍不住求饶:“错了,我错了,我不会往外说……啊!”
舟舟一刀捅下,安柔吃痛地叫了一声,她心口钝痛,像被人狠狠击打一拳,她低头,原来胸口被刺穿是这种感觉,血流了这么多,她为什么还没死?
直到舟舟拔出伸缩匕首,安柔后知后觉是假刀和血包,她颓然跌在地上,脑海中不断闪现方才窘态。
“不用你说,他们早比你先知道。”舟舟说。
舟舟先安柔一步为公开自己话本娘娘的身份做了铺垫,不用别人揭穿,她自己说。
就算她不说,以她最近动向,许多人也将她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话本是闲书,当初禁书的那批人看不起闲书,以此为由对她大肆批判,批她是女子,批她的作为。舟舟从来不服,为何闲书是罪,为何女子是罪,书中有神仙妖魔、市井万象,她不能踏遍江山万里,为何以书谋生计、借书踏遍天涯都成了罪。
安柔说:“你疯了,你自己将把柄送给天下人,怨不得我。”
舟舟怪异道:“你当天下人最在意这些。”
受昏君乱政影响,许多百姓已经无力涉及闲书,他们更在意明天的粮,今夜的居所,在意家门会不会被山匪敌军踏破,为政者偏偏只看到闲书,倘若他们容不得包罗万象的话本,她更要说自己容不得一道道狭隘的眼光和政令。
批驳她的人有,护她的人更多,舟舟低估了她某些教众的身份和地位,她如今完全有能力将搜集而来的有利民生的方法和部分人才往上输送。
舟舟离开前补充道:“对了,听说惠妃娘娘正在为你择选良婿,好表姐,这一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了。”
“母妃为我挑的人……”安柔彻底慌了,若是听了母亲的话,她这辈子都敌不过舟舟。
舟舟从容淡定地出宫,从容淡定地回到家中,一进家门,立即开始练习吐纳: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气死了!气死了!
拔出匕首开始捅果子,真该把林念芷送到安柔身边,让林家人好好克一克她。
“我何时才能真正像母亲一样沉稳从容。”舟舟认真审视自己,回头看一眼切碎的果山尸体,悲哀地发现,有些长进,但不多。
舟舟自我宽慰道:“来日方长。”
禁书令已撤,话本娘娘的通缉令已毁。
各家书坊陆续又摆上五花八门的话本。
民生百态,时来运转。
天权帝驾崩,死得悄无声息,大家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朝政繁忙,昏君生前不得人敬重,死后亦没多少人为他停留。国丧之期一缩再缩。新帝尊号圣德,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没用,上上下下的事务还是由赵山岚把持。
京中叛党余孽终于彻底被扫除,北境战事匆忙,洛鸿川收复西岭进展顺利,赵山岚有意将洛鸿川调往北境支援,唯一没算到的就是天灾,转调途中突发地动,洛鸿川被西岭百姓所救,虽然性命无虞,但以他目前的身体来说,不适合继续领兵打战。
重担真真切切压在了他膝下三个儿子身上。
洛观雨已在边境,舟舟在城门口为洛听风和洛辞云送行,大哥给二人留下诉别的空间,先行一步。
“这回真成了话本里的角儿。”舟舟对洛听风紧抓不放,悲戚地说,“丈夫出征在外,妻子孤苦伶仃。”离别之情甚是浓郁,她紧接着话锋一转,“算命的说你在外有一朵野桃花,所以我花了三十文让大师逆天改命。”
洛听风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指尖触到泛红的眼角,不舍又纵容地问:“桃花灭了?”
舟舟咕哝道:“我让大师给我招了几朵,我的桃花现在比你多。”
洛听风抬起她下巴:“我不要什么桃花,你也休想。”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个人你是也知道的,一条街能聊八个……”舟舟洋洋得意地抬起眼皮,紧接着眼前一黑,被一双强势的手臂拢进怀中,舟舟埋进洛听风怀中,耳边传来心跳的震颤,她鼻子顿时有些发酸。
“你不曾拦过我做事,我也不拦你。”舟舟抓紧的手松开,轻轻在他身上推了一把,“只守在我身边当个护卫屈才了,你走吧,他们还在前方等着你。”
洛听风跨上马背,千里健壮的马蹄抬起,擂鼓般击打在厚重的土地。骏马飞奔,一路扬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