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玩物
城主府灯火正亮。
白衫少女走进堂屋,裙摆在玉足边迎风飘荡。
氤氲的烟雾遮住男人的双眸,他没有回头,单手点着香炉:“你怎么又来了。”
少女看着男人点背影,步步走上前,道:“难道你希望我走?”
秦熄为陆雪缘倒了杯酒,递给她。
陆雪缘接在手里,一饮而尽。
她眼尾薄红,瞳孔布满血丝:“我的姐妹究竟在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和顾城宁,需要清楚自己的位置。”看着少女不自在的神情,秦熄问道:“身上有伤?”
“与城主无关。”陆雪缘面无表情,“我猜城主这里有个生意,我们谈一谈吧。”
秦熄挑眉:“你在合欢宗接客了?”
“被我接过的男人,可是要上黄泉路的。”陆雪缘道,“城主莫要担心,能上我陆雪缘的人,还没出世呢。”
秦熄也没有和她废话,转瞬间门开了。
羽童端着托盘,拿给她一张契约,一把刀。
契约白纸黑字,上书前半部分是南湘城律法。后半部分是关于贱籍陆雪缘晋升为官籍的手续处理,还有陆家香炉艺技以及全部心法归城主所有。
结尾处明确写着,作为城主府正品官员,应无条件服从命令,严格遵守南湘城戒律,不许越级上报,不许献媚主上,同僚之间不许苟且。
签了这个契约,也就意味着,她和顾城宁从此一别两宽了。
秦熄掏出玉铜铃,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和顾城宁的定情信物,我现在将它赠予秦乐安,作为他们的新婚吉祥物。”
陆雪缘嗤笑道:“城主,此物是私有财产,您没资格处理我的东西吧。”
而且玉铜铃还是她做的。
秦熄乌灵的眼眸透着森森寒意,顿了片刻,双唇微启,语气不容置喙:“留着这东西,就说明你还是对顾城宁不死心。”
修士将尖刀递给陆雪缘,示意她割破手指放血,签字画押。
少女正要去接,突然,眼底眸光一闪:“且慢。”
她望向秦熄,拿出那本空白的籍册,质问道:“城主不守信用在先,你怎么能确定,我会接受你的不平等条约?”
“你会接受的。”秦熄一把夺过籍册,五指攥紧,强大的灵力瞬间碾碎了,他死死地盯着她,逐字逐句道:“否则你所在意的人,都会像这一沓破纸一样。”
此话一出,背后凉飕飕的感觉爬上头顶。
她愣在原地,颤抖地看着他。
这种感觉,仿佛将心脏绑在铁环上,在无法挣脱的绝望之际,被马车反复碾压,血液飞溅。
秦熄是懂得陆雪缘的软肋的,古安国讲究仁义礼教,统治者都喜欢搞株连九族那一套,但凡一个人犯错,就要牵连祖宗十八代。
“本座这里还有个秘密,告诉你也无妨。”秦熄说,“你的兄长陆沉棠在边境镇守多年,今日铁骑来报,他们回城的途中遇到邪祟偷袭,陆沉棠冲锋在前,重伤昏迷……”
只听见“咣”地一声,锋利的尖刀坠落在地,秦熄念出兄长的名字的瞬间,少女癫狂了。
“陆……沉棠?”
陆雪缘瞳孔聚变,整个人仿佛置身于轮回的路口,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紧接着,她健步上前,拽住秦熄的衣袍。
声音从细碎轻盈到嘶声厉吼,“你骗我,你是骗我的,我哥……不,不,不可能,我哥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秦熄毫不留情地推开她。
“他现在生命垂危,我若不给救援,陆沉棠就会死在半路上,任由邪祟啃食。”秦熄嗓音低沉,“他一个奴隶出身的修士,只能被搭配边境守城,若是以身殉职,也算是你们陆家光宗耀祖了。”
陆雪缘低吼道:“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秦熄道:“你想救他吗?”
陆雪缘捡起尖刀,划破了手指。
雪白的契约书上出现一抹血印。
秦熄冷冷勾唇,单手一摊。
“我何时能见到我哥?”
倏尔,轰隆——
后院传来游隼的嘶吼,随即石海哨纷纷响起。
秦熄察觉到危险的气息,丢下少女,起身就往堂屋外走。
陆雪缘失魂地回眸,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跑了出去。
城主府的玄龙卫兵集体出动,每个站位都有两三个人,只见那游隼在空中盘旋片刻,倏尔落在一段黑袖上。
秦熄抓住游隼的脖子,抚摸着黄褐色的绒毛。
游隼淌下一滴粘稠透亮的泪。
泪中,他看到一个白衣少女爬上缅因山。
也许是为了躲避某人的追捕,却被邪祟啃食得浑身是血,最后一道符咒飘到她身上,少女瞬间动弹不得,很快就被男人扛走了。
肩上的白衣少女眼眸已然妖化,她一动不动,瞳孔开始冒烟,分裂成无数密密麻麻的邪术字符。
这是变成邪祟的前兆!
秦熄心道:这女人真像陆雪缘。
那身后的男人,自然是萧鹜太子了。
玄龙卫队长站出来,半跪:“城主,方才有个白衣女鬼跑出来,试图刺杀太子殿下,还咬伤了我们的卫兵,如今跑没影了。”
“城主,此女正是前些日斩杀太子御前侍卫的的人。”
秦熄问:“往哪个方向跑了?”
卫兵低头,惭愧道:“城主恕罪,夜里风大,这女鬼的飘忽不定的,甚是难捉。”
“一群饭桶,还不如我这鸟聪明。”秦熄抱着游隼,冷言道:“萧太子在何处?”
“秦城主……”
阴柔的声线骤然响起。
只见萧鹜衣着藏青色长衫,身量颀长,肤色冷白,墨丝如瀑,妖娆与清纯融合的俊脸,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美得雌雄难辨。
“秦城主,大晚上这般兴师动众,赶着去抄家吗?”
萧鹜胸前悬挂着一块血红玉佩,是环形的,空心处有一颗珍珠。
如瞳仁般幽怨透亮,间隙处红丝绿丝纠缠在一起,系得很紧,仿佛永远都解不开。
“太子殿下受惊了,在我管辖的区域竟有如此不法行为,望殿下海涵。”秦熄道,“臣,定将那惊扰圣驾的女鬼捉拿归案。”
秦熄目光如炬,眯眼打量着萧鹜。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像是无声地较量。肉身还在地上,魂识已经在云端打得不可开交了。
陆雪缘站在树下,看着秦熄怀中的游隼,猜到他一直派游隼监视太子殿下,所以萧鹜去的任何地方,秦熄都知道。
“都是误会。”萧鹜魂识回归,慵懒地抓了把头发:“不劳烦城主大人,今儿让大伙见笑了,是本宫的宠物跑出来了。”
秦熄走到受伤的卫兵面前,拽着对方的胳膊,眼神在伤口处扫了一眼。
能明显看出,牙印周边有胭脂的颜色,秦熄转头面对萧鹜:“请问殿下丢的是人,还是动物。”
萧鹜好整以暇地笑着:“既是宠物,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玄龙卫听令。”
城主一声令下,二十多个卫兵齐声附和。
“夜深了,送殿下请回府。”
秦熄单臂托着游隼,冷冷转身。
树下形单影只的少女。洁白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她显得格外单薄。
卫兵见状,指着她惊呼一声:“她,是她!就是她!”
游隼张开锋利的喙,仿佛想将卫兵的眼睛啄烂,刺耳的叫声穿透鼓膜,随即在主人大手的安抚下乖乖闭嘴。
秦熄眼神一凛,示意卫兵放下武器。
“不是她,你认错人了。”
男人走到树下,拉起少女走了。
深夜,少女躺在榻上。
想着方才城主和太子的交锋,隔着老远都闻到火药味了。
这两个男人定是在盘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意罩住了她。
模糊的视野中出现夜灯的光。
陆雪缘低头,发现自己跪在蒲团上,难道她倒在地上睡着了?
视野模糊一片白,她揉了揉眼睛,发现面前的陈设是陆家祠堂。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她又被罚跪了。
朦胧的月光下,素麻披风盖在身上。
“哥!”
她眼含泪水地抬眸。
几缕发丝抚过少年优越的颌骨,在柔光的映衬下溢出淡淡的仙气,宛如天边的上弦月。
陆沉棠放下一碗面,蹲在地上撑住妹妹:“怎么,这都能睡着?”
“哥哥,哥哥,你来了。”陆雪缘呜呜喃呢,“你终于来了!”
她张嘴,热气腾腾的面一根根喂进嘴里,随即又将手伸进少年热乎乎的胸口里,暖和极了。
“我听到谁家的女子在这里念诗啊,虽然有进步,可是用词不当,我一句都没有听懂呢。”
陆沉棠捏着妹妹的脸,打趣了半响,心疼地说:“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陆雪缘狼吞虎咽地吃着,口中抱怨:“爹怎么这样啊,凶死了,还用鞭子抽我。”
兄长给她拍着背,继续听她说。
“不就是揍了那个放贷的王八蛋吗?平时爹明明看不惯他们好久了,这次却……”她将受伤的手臂展示给兄长,“哥你看,可痛了,都流血了。”
陆沉棠叹了口气,“你也别怪爹,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将那滚烫的猪肘汤泼到人家身上呀,太失礼了。”
陆雪缘撇撇嘴,不置可否。
陆沉棠无奈地说:“你这脾气,跟爹真是一模一样。走吧,别在这儿待着吸尘了,去我屋里,帮你缓缓药。”
见妹妹不起来,他问:“咋了,还没待够?”
陆雪缘伸出一只手,扬了扬下巴,“背我。”
“什么?”
“背我啊。”
“……”
陆沉棠笑了。
小时候他经常背着妹妹逛夜市。
有时雪缘在院子里练完剑,累得在石凳上睡着了,都是自己背回去,可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已经大了。
“哥,背我吧,好不好?”
“……”陆沉棠蹲下,“好好好,上来吧。”
陆雪缘向前一扑,跳到哥哥身上,俩人差点摔了。
“太重了,下来!”
“我偏不!”
……
“松手!放开!”
奇怪……哪里不对?
兄长的声音逐渐变了调。
她攀在他脖子上的手臂被死死攥住。
然后往下拉,力气之大仿佛腕骨都捏碎了。
陆雪缘意识混沌,睁开眼睛,发现眼前之人竟不是兄长。
她松开手,整个人摔在地上。
秦熄被她扑了个满怀,理了理衣衫,“清醒了?”
“你怎么进来了,也不敲门。”陆雪缘后撤两步,警惕地看着他。
“这里是城主府,一草一木都是本座的。”秦熄披风微敞,中间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陆雪缘:“城主究竟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少女的手腕凭空多出一个圆环。
秦熄牵着圆环的另一端,道:“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