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周长卿抬眸看来,双眸仿佛要射出利剑。
“世子确信要在此处审么?”她一双乌黑的眸子柔软又无辜,瞥了一眼内室,“伤者重伤未愈,需要静养。”
灯火通明的营帐之中,周长卿放下手中的陶瓷粗碗。陶瓷碰到黑木桌案发出噔地一声轻响:“审,便有些太严重,不过是询问一二。不过此处确实并非说话的好地。”
他双手扶膝骤然起身,高挑的身形站起的瞬间,灯火下的影子便铺天盖地。仿若慵懒蛰伏的猛兽,无声强势地将下首的少女的身影笼在其中。
影子的主人却丝毫未觉,目不斜视地越过她离开了营帐。
喻玉儿不满地皱了皱鼻子,起身跟上。
再次回到周长卿的营帐,鼻尖那股酒精与血腥气交杂的味道还是萦绕不去。
喻玉儿抬手嗅了嗅,总觉得自己身上缠绕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叫她难以忍受。这股味道总叫她想起上辈子卧床的那几年,一股死期将至的腐朽气息。
“备水,焚香。”
周长卿端坐在黑木牡丹浮雕翘首书案后,抬眸见她像初生小动物般嗅来嗅去:“不约法三章了?”
“要约法三章的。”
喻玉儿放下了袖子。丝滑的绫罗垂坠下来,遮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她今日出门,穿得是降红广袖留仙裙。其实大雨天穿如此繁复的裙摆出行并不方便,但她就是喜欢。每一条漂亮的裙子,都不辜负她鲜活健康的新生,“不过谈之前,我要沐浴。”
周长卿的眉头微微蹙起。
灯火摇晃,风吹过营帐拂动火盆,帐中十分安静。
少女坐在高脚凳上,乖觉地坐直了身体。她的两只素白的手规矩地放在腿上,白皙的指尖半掩在鲜红的绫罗之中,仿佛一捏就碎的凝脂。
她弯了弯眼角,歪着脑袋看向上首之人:“喻家挟恩图报,逼迫世子千金之躯,放下身段迎娶我这等身体孱弱的商贾之家病秧子。确实委屈。世子不喜我,恼恨乃是常理之中。我亦有自知之明,也从未对世子有过奢望。今日出手相助,世子不会小气的连这点梳洗的功夫都不舍得予我吧?”
灯盏之后,周长卿一双狭长的凤眸缓缓地眯起了。
许久,他淡笑道:“喻姑娘言重了。喻家于镇北军有恩,御郡王府自然是感激不尽。两家婚约乃双方长辈共同商议的结果,本将军哪里就委屈了?”
本将军……
喻玉儿笑眯眯地点点头:“如此甚好。那想必我先沐浴,世子应当不急?”
“自然。”
周长卿拍了拍手,立即就有人进来:“备些热水,焚香。”
“要玉兰香。”
周长卿微微侧过脸,喻玉儿弯着红唇,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用别的香,我闻了夜里会睡不着。”
周长卿吩咐完,转身就往外走。
背后,喻玉儿蓦地笑出了声。心气儿顺,果然瞧什么都顺眼,这营帐瞧着都不那么破了:“生气了?原来这么容易生气的?”
她不过一句低低的嘟囔,往外走的脚步一顿。而后走的更快了。
哦,果然生气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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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一切收拾妥当,营帐角落雁足灯大亮。
自成婚前两日后便再没见过的小夫妻俩再一次相对而坐。漆红的镂雕芙蓉香案边各跪坐一个,喻玉儿半靠半坐地倚着引枕,眼皮懒洋洋地眨动。
已经到了她入睡的时辰,困倦袭上眼帘,喻玉儿止不住以手作掩地打了个哈欠。
香案上点了醒脑香。
清凉的香气从铜炉中袅袅升起,周长卿身姿笔直地跪坐在翘首香案的右侧,一言不发地看着少女连打三个哈欠。那双本就水汪汪的眸子蒙上一层薄雾,更显得无辜。
“你想和离?”周长卿的嗓音好听得令人沉醉,此时哪怕喻玉儿提出如此离谱的请求,他依旧心平气和。
“我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人。郡王府上下对我什么态度,这段时日,已感受十分深切。”
喻玉儿胳膊肘撑着桌案,托住了有几分想要往下坠的下巴。
白皙如玉的脸颊在灯火之下,仿佛披上一层朦胧荧光,她缓慢地眨动长睫:“世子皎皎如云中之月,乃白帝城贵女梦中良人。在闺中之时便早有耳闻。如今自觉匹配不上,也不想耽搁世子另觅良缘。故而前来约法三章,以便早日和离。”
周长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少女,明明病弱得一捏就死,气焰却难掩嚣张。
他垂下眸子,沉吟片刻道:“约法三章并非难事,只是和离怕是不行。你我方成亲不足一月,没有正当理由,怕是两家都不能交代过去……你想如何约法三章?”
“很简单。”喻玉儿换了只手,竖起三根白皙手指道,“你我二人从今起不过名义夫妻,实则秋毫不犯。我不会做有辱你名声之事,亦会必要时伸出援手;世子则需得替我安抚好祖母慈心,维持好夫妻和睦的假象。这是其一。其二,松鹤园往后是我独居院落,若无我允许,郡王府上下任何人都不能擅闯。其三,世子需手书一封和离书,待时机成熟时,双方和离,郡王府务必允许我将嫁妆全部带离。”
周长卿目光落到她白玉般的手指上,须臾,勾起了殷红的唇角:“这与我有何好处?”
“你要求我维持世子妃体面,却堂而皇之霸占了我的私人居所,并要求我护你和离时亦能全身而退。细算下来,我似乎没得到什么。”
“方才说过,必要时,我会对世子伸出援助之手。”
“哦?”周长卿笑了笑,那双眸子闪烁着幽沉的光:“夫妻本是一体。若我当真落难,你帮我乃天经地义。听起来,似乎我不答应你这约法三章更划算些?”
“唔……你可以试试,不答应会不会更划算。”
“威胁我?”
“怎么能说威胁呢?”喻玉儿笑起来,“毕竟我也不过是略通医术,胆子稍稍比旁人大些罢了。世子可以暂时不答应我。不过三个月后,世子再想与我谈,筹码和价位就都要翻倍的。”
周长卿眼睫骤然抬起,凝视着面前孱弱少女:“你这是何意?”
“听说镇北军想要与东胡开战?缺战马么?”
周长卿骤然收敛了笑意。
“七千匹千里良驹。”喻玉儿耸耸肩,“啊,我不过随口一说。”
丢下这句话,喻玉儿就要起身。
她刚准备起身,端坐一旁的周长卿骤然出手握住她手腕。少女纤细的身体被这突然一拽,仿佛飘轻的花朵落到他身旁。周长卿的一只手却掐住了她的下巴,双眸如利刃:“你如何知晓?”
对东胡出手这事尚在商讨中,目前尚未定论。
喻玉儿被压在了香案上,仰脸看着伏在身上凶相毕露的玉面杀神,笑起来:“我猜的呀。”
少女一双眼眸两若星辰,含着笑意时仿佛有水光摇晃。
周长卿不自觉的压住了她两只手臂,压向头顶。乌发犹如流水一般泄下,蜿蜒至香案之下。一条长腿扣住敌人一般牢牢压制住喻玉儿的双腿,不由她半分动弹。
喻玉儿这一笑,身体不自觉发颤。
感受到腿下传来不同于敌人男性躯体的柔软馨香,周长卿瞳孔剧烈一缩,骤然松开了她。
“七千匹良驹,你说给便能给?”
“那就看世子的诚意了。”喻玉儿被松开了也不着急起身,就这样懒懒地仰躺在香案上,“若是诚意足够,不仅七千匹战马,便是五百车的冬衣也不在话下。”
朝廷的军资迟迟不到,眼看严冬就要来临,周长卿身体缓缓靠后,修长的指尖在光滑的香案桌沿上轻点了几下:“和离书何时要?”
“现在。”
“可。”
比起不值钱的尊严,将士们能顺利度过寒冬更重要。
周长卿骤然起身,起身走出了营帐。
营帐外雨不知何时停了,篝火摇曳,将营帐外的人影清晰地映在帐上。
喻玉儿躺了会儿,翻身起来。
不消片刻,周长卿拿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和离书进来。喻玉儿一目十行地看完,重点在嫁妆可以全部带走这一句。她满意地笑笑,手指在落款处点了点:“私印呢?”
侧身立在不远处的周长卿眉头一皱。
“私印盖上吧。”乌发随意地披在肩头,方才两人那一番动作,她头上的发簪早不知掉到哪儿去。少女也并不在意,就这般由着发丝披散,“时机到了,也省得我再寻世子盖戳。”
本是忘了盖,此时被提醒,莫名显得几分刻意。
周长卿顿了顿,不知哪里来的恶趣味:“若是早早盖了印,将来你不兑现,我找谁去?”
“也对。”喻玉儿想了下,赞同的点头。
她将和离书平铺到桌案上。抬手招了招:“研磨,我也给你写一份保证书。”
周长卿瞥了她一眼,还真的心甘情愿给她研磨。
喻玉儿拿起笔,保证书写的一气呵成。比当初被老头儿罚写检讨还丝滑。写完,立即掏出私印,往落款处盖了个戳。
盖完戳,立即扭头看向周长卿。
周长卿笑了一声,还真的掏出私印盖了。
喻玉儿看着新鲜出炉的和离书,满意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心满意足的将和离书折好收入怀中。
“周世子合作愉快,请静候佳音吧。”
丢下这一句话,喻玉儿打了个哈欠,转身进了内帐。
在周长卿冷静的目光中掀开了他的床褥,理所当然地躺了进去。
“我今夜睡这,劳烦世子在外面椅子上将就一夜。对了,你身上仍发着高烧,记得早点睡。”
说完,她闭眼就睡了。
周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