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孩子斗蛐蛐儿不是大事,掷骰子也算寻常玩乐。不过涉及金银,那就是赌了。
这种有赌注的玩法最容易叫人迷失本心,玩得多,瘾越大。喻宁年纪还小,喻老太太不敢给他太多的银钱。但再是不多,他手头也是有几两金豆子的。
老太太的眉头拧起来,喻玉儿连忙命身边人去喻宁屋里搜查了一下。
不一会儿,去搜查的李妈妈面色不好地回来。
“怎么说?”老太太瞧见李妈妈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李妈妈摇摇头,道:“宁哥儿屋里金豆子少了二十来两,银锭子少了一小箱。七岁生辰时,打得金项圈,寄命锁,缠金臂,都不见了。白玉坠子少了三块,碧玉佩少了一块。”
喻老太太脸色瞬间十分难看。
这些小东西,与喻家来说是小玩意儿。但对于外头的一般人家来说,光那二十两金豆子,也已经足够一家人温饱不愁地好十几年。这才去老六家玩三天,屋里东西就少了这么些。若是再住得久些,怕是整个喻家都能被掏空。
“宁哥儿人呢?跑哪儿去了?”平素没把小孩子的玩闹放心上,老太太也没发现。陡然发现这么大一只硕鼠,再是豪富人家也心惊。
“在后头的暖房跟山哥儿顽呢。”
老太太什么话都没说,站起来就要去看看。
喻玉儿也觉得心惊,她猜到这个喻小山不是个好东西,却没想到这么胆大。才三天,就能哄走喻宁那么多东西。
上前去搀扶住老太太的胳膊,喻玉儿也落下了脸。
“祖母,且莫气,瞧瞧再说。”
祖孙二人穿过中庭,路过花园。
九月的白帝城早已经入秋,不过喻家请了高明的花匠,园子里还有不少盛开的金菊。黄灿灿的在阳光下瞧着十分喜人。两人从西边的廊庑过去,刚走到月牙门,就听见暖房里头穿出喻小山的声音:“阿宁咱这把来个大的,赌你头上那颗东珠怎样?”
“这个东珠吗?”喻宁小孩儿嗓音软糯的很,“这个是姐姐给我的,不用这个当赌注行不?我还有个大的玉扳指,翡翠玉的。拿着个当赌注吧。”
“翡翠玉的?”喻小山一喜,“那就这个,这个好!就这个吧!”
“还是猜大小,你买大买小。买定离手,猜对了,那就是你赢。你要是猜错了,这些都是我的!”喻小山那公鸭般的嗓子,在这安静的后院听着都刺耳,“开!开!开!”
喻宁眨巴着大眼睛蹲在旁边跟着喊‘开’,激动的脸颊都是通红的。
开盘的瞬间,喻小山发出尖戾的笑声:“哈哈哈哈六六六,豹子!大!”
就在喻小山将桌上的财物往怀里搂的时候,门哐地一声打开了。喻玉儿扶着喻老太太的胳膊站在门口,屋里热闹的气氛戛然而止。
喻玉儿冷冷地瞥了眼像被掐住脖子的鸭一样脸色酱红的喻小山,慢条斯理地扶着老太太进屋坐下:“祖母,你先坐下,有事咱慢慢问。”
喻宁还不明所以,但也看出了姐姐跟祖母脸色不好看。他此时还跪在椅子上,上半身半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捏着个杯子往嘴里灌水。
小孩儿瞧着自家姐姐祖母的脸色,又看到喻小山害怕的眼神闪躲的样子,默默放下嘴里叼着的杯子爬下来。
“姐姐……”
“嗯。”喻玉儿扶老太太坐好,自己却不慌不忙走到桌边来。
她眼睛往桌子上一瞥,就看到喻小山藏在下面的手:“手里藏着什么呢?拿出来看看。”
喻小山脸色尴尬,僵着肩膀,就是没听话将胳膊拿出来。
“四奶奶……”
喻老太太没说话,平素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旦黑下脸,瞧着也十分吓人。
他不拿出来也没事,喻玉儿看了眼身后。
绿芜跟红苕一声不吭地站到了喻小山身后。两人一人拧着喻小山一边胳膊,喻小山还是个少年,被两个人拧着胳膊反抗不了。这般硬僵着,被绿芜掐着手腕子,将他的手从桌子下面抽出来。
手里握着的是骰盅。绿芜给他抠出来,拿到喻玉儿的面前。
喻玉儿接过骰盅,上下翻看了下。然后朝不知道发生何事,但已经感受到风雨欲来的喻宁招了招手。
喻宁就跟那不知事的小羊羔子似的,哒哒地跑过来。
喻玉儿就当着他的面,将骰盅顶端的凸起拨动了一下。而后骰盅里头就有个三叉开头的小木头弹出来。喻宁显然没看懂,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姐,这是什么?”
“你想要几?”
“啊?”喻宁反应了会儿,才知喻玉儿问他点数,“豹子?”
喻玉儿点点头。
红苕将桌上的几粒骰子都拿过来,喻玉儿将骰子放桌上,拨了下小木头,盖住桌上的骰子。
摇了几下,开了。六六六,豹子。
喻宁一瞬间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喻玉儿怜爱地看了眼自己这傻弟弟,又给他开了几把,都是豹子。她摸着喻宁震惊的小脸:“还看不明白吗?阿宁,这东西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人家那是拿你当傻子大户,骗你钱呢……”
喻宁本还不信,按照喻玉儿的说法操作了几次,整个人都懵了。
“祖母给你的金豆子都输完了吧?”喻玉儿的嗓音不紧不慢的,听着好似在跟弟弟玩笑。一旁喻小山却听得汗流浃背,“银锭子也没了是不是?玉珠子,玉坠子,都没了吧?”
喻宁眨了眨几下眼睛,回过神来,扭头像小牛犊子一样冲过去打喻小山。
“你还我金豆子!还我银锭子!还我玉珠子,玉坠子,都还给我!!”
这些东西进了喻小山兜里,哪里还有的剩下?他爹他娘当天就给搜走了一半,剩下的,也早被他花了。此时他被喻宁按在地上,也不敢太叫唤。他的这些小把戏,唬个八岁的喻宁行,唬老太太和喻玉儿可瞒不过去。
不过挨了几拳头,疼了,他便也顾不上装模作样。狠狠踹开喻宁,爬起来就往外冲。
“你输给我的东西,那就是我的!谁管你!”
眼看着人冲出去,一直没发话的喻老太太厉声道:“按住他!”
一大帮老婆子冲过去,想要按住喻小山。但喻小山力气不大,跑得倒是快。几个老婆子追不上他一个。
外头家丁听见叫唤,过来帮忙拦。但这喻小山混迹下三滥的地方久,保命逃跑是看家本事。愣是一帮人没追上他一个,给他跑了出去。
喻宁见状,气得都哭了。他扑在喻玉儿怀中,显然受到不小的打击。
枉他还觉得喻小山人好,带他玩儿,原来是拿他当傻子骗钱!
喻玉儿摸了摸他脑袋,叹了口气:“那些小玩意儿,想追回来也不难。报个官,他不想还也得还。就是报了官,怕是要跟六叔公家那边撕破脸了……”
喻玉儿说这话,没有看老太太。但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却脸色晦暗下来。
孙女这是在点自己,老太太哪里听不出来?
这两年,老六家里几个男丁总来本家指手画脚,确实很闹人。不过老太太想着总归都是喻家人,看在是一家人的份上没太计较。她总担心自己年纪大了,哪一天突然就下去见丈夫孩子。喻玉儿又是个姑娘家,嫁出去也帮衬不上。她心里是盼着喻宁跟老六一家修补好关系的。
毕竟老六家人丁兴旺,将来帮衬着喻宁操持好家中生意,不失一桩圆满事。
但今儿这喻小山的做派,也显出了老六一家对本家的态度。这是明摆着拿喻宁当冤大头,这变着法儿地欺辱瞒骗呢。若不然,凭喻小山一个孩子,三天哪里能拿走那么多东西。这个认知,可不就叫她灰心?
老太太最终还是没报官。
倒不是委曲求全,而是怕真逼急了老六一家,那一家子豺狼会狗急跳墙对年幼的喻宁不利。她总不能把喻宁拘在府中一辈子。
喻宁是男孩子,总拘在闺阁中是长不成人的。
但在外头跑动,白帝城就这么大,躲不掉其他喻家人。喻宁若真出了事,她到时候再后悔就什么都晚了。
不过也因着这事儿,老太太心里放弃了跟喻家其他亲族来往的打算。老六一家定然不是特例,本家这块大肥肉,眼红的人必定多了。她如今对喻宁看管便严格了起来,当天晚上就给喻宁身边多增添了两个机灵衷心的小厮,对他出入府,也再不似往日那般放纵。
且不说老太太转圜了心思,喻宁也吃了教训。
往日觉得这赌输赢猜中了会十分有趣,如今知晓都是来哄骗他钱财的恶人,他深觉耻辱。
这小孩,如今最是自尊心强的时候。今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人骗,走了极端。如今看什么赌博都觉得丢人,说什么都再不愿碰了。
喻玉儿是被喻老太太撵回去的。
这丫头出了门子,竟还赖在娘家不走!
老太太又无奈又好笑,最终还是狠下心赶她走:“郡王府不比其他人家,你可万万不能不知规矩,要被人家笑话的!赶紧走!”
喻玉儿拉着老太太的手许久,依依不舍地上车离开。
回到郡王府,天色已经擦黑了。
按规矩,喻玉儿回来,是要去郡王妃的院子回禀一声。她回来的这般晚,自然就叫人心中不喜。人到思懿院那边果然就见到了梁嬷嬷的冷脸。
这年迈的老嬷嬷脾气大的很,站在廊下就出言讥讽。
深宅大院都是这般,奴婢的脸色代表主子的意思。梁嬷嬷能当着面给喻玉儿脸色瞧,已经摆明了郡王妃的态度。
若是上辈子,喻玉儿怕是要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了。但这辈子,喻玉儿站的笔直。脸不红心不跳地听了一通训斥。
听完,不痛不痒地带着绿芜红苕回了。
郡王妃不敢明目张胆的罚她。毕竟她还是刚嫁进门的新妇,喻家还对镇北军将士们有恩。郡王妃便是再看不惯喻玉儿,也只能嘴上训斥一番罢了。
脸皮不能当饭吃,何况她嫁妆够厚,不缺郡王府一口饭。这些难听的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就够了。
且不说郡王妃得知了喻玉儿的态度,气得在屋里砸了一个白玉杯子,喻玉儿回了院子就叫来了常嬷嬷。
今儿回门,常嬷嬷没跟去。她被喻玉儿留下来守着松鹤园的嫁妆私库。
常嬷嬷打着帘子进来时,喻玉儿已经在沐浴更衣。
“吩咐下去,叫梁叔和吴家三兄弟明儿来见我。”上辈子喻玉儿疏于对自己名下财物的管理,这辈子却不能这般了。许多东西,还是得心里有数才行。方才洗漱时,喻玉儿又想起了一桩事。
约莫是今年,不记得是哪一日,她在北郊的马场一夜之间损失了七千匹马。
当时喻玉儿的整颗心在周长卿身上,满心都是在琢磨着要如何讨好他,得他的喜欢。七千匹骏马的损失她虽然心痛,却没有细究到底是谁放跑她的马。只是恼火之下,吩咐吴家老二去查。结果这一查,吴家老二一家老小死在了马场,据说是被受惊的马群给踏踩致死的。
喻玉儿震惊之下就没有再查下去。草草了解,认了这个损失。虽然后来给了吴家一笔补偿。但因着这事儿,叫她跟吴家三兄弟有了隔阂。
不过老吴家的人都衷心厚道,便是遗憾老二一家为主家差事丧命,做事也还是尽职尽责。就是没有一开始那般对喻玉儿没那么百般的维护了。
忆及此事,喻玉儿叹了口气。是她的不是,恋爱脑害人不浅。
这辈子总归要防患于未然,也不叫吴家老二一家老小因此事丧命。喻玉儿撩了水,站起身:“绿芜,让后厨下碗鸡丝面,别的都别弄了。”
绿芜下去吩咐厨房,喻玉儿换了身衣裳出来,得了前院递来的一个消息。
周长卿今夜不回。
喻玉儿面无表情:哦,谁稀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