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坚壁清野
十月二十七,自半夜时风雪大作。
清晨还在降雪,狂风稍止。
汾水渡津东岸,昨夜停泊在岸边的舟船多数已经冻结在冰层。
两岸冰层宽两三丈,有向河心蔓延的趋势。
黑熊观察上游、下游,可能是舟船被冻结,对岸匈奴人营地向岸边移动。
相隔十余里,隐约能见匈奴人的营地轮廓,许多人在那里扎立帐篷,以及往来出入的骑队。
黑熊驻望对岸片刻,调转马头沿着汾水东岸而上。
积雪深度约在十二三厘米,沼泽湖泊区域虽然有结冰迹象,但冰层不厚,也没有连接起来,目前不适合大军通行。
反复观察后,他径直向东驰入右部王庭。
驻屯这里的骑兵还在装运粮秣,用羊皮、牛皮缝合的袋子装运粮食、豆类,使用马匹驮运、牛车拉载。
只可惜没有时间和技术力量制造大量雪橇,许多草料、粮食只能焚毁。
他抵达时已临近正午,见驻守骑兵还在装袋,当即督促:“敌军前锋随时会来,快运粮回营。”
五名千骑长与跟在附近的百骑长面有不舍,也只能停止装粮,开始将一袋袋粮食搭在马背上固定。
这里足有三万余匹马,牛不多,不足千头。
一匹马驮两袋粮食,前后不足两万袋粮食,故而牛车运输帐篷。
余下种种,只能纵火焚烧。
风雪遮蔽视野,能见度不足二十里。
右部王庭起火,烟尘灰烬冲天而起,也就驻守祁县的郭贤所部能看到。
至于北部抵达榆次的于氐根部黑山军,则难以观察。
祁县城门封闭,黑熊勒马抵达北门。
郭贤已经控制城内黑山军各部,太原大姓给出的筹码太过于丰厚,准许他们战后迁入太原生活,这就值得他们反戈一击。
比起张燕的提议,城内黑山军更喜欢与太原人合作,而非武力抢占。
百余名黑山军弓手见黑熊将要靠近,领队头目当即呼喝:“射箭!”
强弓射发,这些山间猎人的箭矢相对精准,几十支箭矢落在黑熊附近。
十几支箭矢被铠甲弹飞,黑熊见状也不言语,调转马头就走。
梗阳城南,之前右部设伏的战场。
刘豹头戴金鹰头冠,勒马巡视战场中心。
哪怕环境温度较低,万余无头尸躯堆积的洼地已被冻死的蛆虫填充。
这里散发着一种让刘豹窒息、晕眩的恶臭,随他而来的西河各部首领、贵族一个个脸色难看。
巡查一圈,离开这里十几里后,扎营休整。
刘豹用积雪搓洗脸颊,回到篝火边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今年不能杀死他,也要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不然明年他再发兵进扰,我们难以承受。他若年年来,不出十年,我们都会变成尸体,被蛆虫吃成一片白骨。”
环视这些首领、长者,刘豹语气没有感情:“几乎每一个比弓高的男人都会死,这是无法躲避的事情。牧民、奴隶还能投降,或者向鲜卑人投降。而我们,没有投降的余地。”
“我们来了八万人,用四万人的命击败他,杀死他,其他的人才能活下来。”
“如果失败,我们会沦为最可怜的人。”
“战神不会庇护胆怯的懦夫,击败他们,再击败太原人,我们就能取得不败之地!”
刘豹看着这些沉默,不反对的人:“我的叔父错过了进取太原的机会,我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我会逼着太原人、乌桓人先去战斗,最后是我们。”
辈分最高的长者这时候开口:“我们可以死一半人,但不能最先交战。让太原人、乌桓人、黑山军先流血,我不信任他们。他们先流血,我们再流血。”
另一个坐在刘豹附近的首领也开口:“对,当他们流下足够多的血,我才会允许我的人去死。我可以死,但不能为太原人而死。”
刘豹点着头,见其他人都是这个态度:“我会立刻向王柔、郭淮发信,将我们的态度告知他们。如果他们不肯先交战,我们就退兵,明年带着部众向贺兰山迁徙,把这里让给鲜卑人。”
“我们有退路,他们没有。”
刘豹说着笑了笑:“如果那位黑将军只有一支箭,他肯定会选择射死太原人。太原人已没有退路,他们只能先去拼命。”
其他人也是纷纷做笑,他们真没必要太着急。
就是现在撤军返回西河,明年率部西迁,也不见得会折损四万青壮。
就算西迁折损四万人或更多的人,族群还是可以延续的。
可太原人就完了,他们无处可逃。
晋阳城外,王凌风尘仆仆,与牵招并马而行。
王凌带来了田豫的书信,礼仪性的邀请牵招归顺朝廷。
牵招翻看田豫的亲笔书信,抖落书信上的雪花,忍不住笑了笑:“黑镇北杀戮诸胡之酷烈,远甚公孙伯圭。田豫、鲜于辅却劝我合兵进讨黑镇北,未免言不由衷。”
大家都是熟人,牵招将田豫这封亲笔书信递给王凌:“边郡饱受胡害,是杀是抚,历来纷争难辨高下。有一点是很明确的,诸胡更敬畏刀剑。若无刀剑,他们可不会跟你多费唇舌,会用刀剑割下你的唇舌,再劫掠你的妻女。”
王凌也不反驳,接住这封信,就问:“今我联军二十万,诛灭此贼后,袁氏将三面受敌。以我之愚见,卿当思虑长远。”
如果真决战而胜,许都朝廷会承认王凌和太原人的地位。
鲜于辅能带着幽州乡党开辟第二战场,那王凌也能带着并州乡党开辟第三战场。
在曹氏内部,鲜于辅具有独特的战略影响力,综合地位很高。
“长远?”
牵招仰头看飘雪,莫名有些悲观:“这一战你们若赢了,我还谈什么长远?”
收敛情绪瞥一眼王凌,牵招说:“匈奴人绝不会轻易退兵,击破黑镇北后,就轮到你们,然后是河东,再是关中。国家失去秦晋朔方之地,如人断去头颅、一臂,如何能长久?”
牵招忍不住又是一叹:“王庭三部之匈奴,尚且柔弱,野心尚小,如似群狼。西河、上郡之匈奴,如似猛虎。若为国家计较长远,我若是你,就联合黑镇北,聚歼匈奴。”
不见王凌言语,牵招又呵呵笑了笑:“就此别过。”
说罢牵招轻踹马腹,控马渐渐加速,朝着远处等候的百余卫队赶去,那里卫队也纷纷加速,跟随牵招越行越远。
更远处,几支乌桓仆从也在马上等候,簇拥着牵招向东边榆次进发,朝井陉道而去。
风雪中,牵招纵马轻驰二三十里,整个队伍前后拉长形成一条长线。
马力不佳的许多乌桓仆从骑士不得不落在后面追赶,见靠近一处聚落废墟,这时候牵招勒马,一跃而下。
等后续骑士集结的过程中,牵招双手扯开牛皮地图卷轴,抿嘴凝视。
片刻后卷起卷轴塞入防水漆木圆筒,对跟随左右的乡党、亲兵说:“太原完了,不是落在匈奴手中,也会落在黑山军手里。”
一个乡党士人开口:“使君言下之意,黑镇北还有取胜的希望?”
“我一直觉得他会赢,才放纵太原人集结大军。”
牵招见亲兵组装好马扎,也有亲兵取下布幔要在附近扎立帷幕,牵招就坐在马扎上,取下头盔当即头顶汗气升腾一片白雾:“让我失算的是匈奴与黑山军。”
今年河北的旱灾已经吓住了黑山军,如果明年还有旱灾的苗头,黑山军可能会真的大范围迁入太原。
更没想到的是太原人能拉走、策反那么多的黑山军,这意味着如果太原人正式倒戈投入许都朝廷。
那太行山将不再是河北的天险,河北就如王凌所说的那样,会三面受敌。
略作休息,牵招这三千余骑沿着道路又行将近二十里,天黑时抵达榆次。
榆次本是大城,城中士民在破右部匈奴时就逃亡了一次。
这次北部黑山军临时驻屯后,榆次城彻底空了。
这支黑山军已裹挟民众男女南下参战,榆次城四门敞开,城内一些屋舍余烬未灭。
牵招领兵入内,登上城楼观察城内,见近半屋舍完整,不由长舒一口气:“今夜驻屯此城。”
身边人惊疑不定:“使君可是要襄助黑镇北?”
太原人只会放纵一次,如果被堵在这里,大概率会被歼灭。
乌桓仆从骑士携带的补给有限,经不起来回折腾。
牵招斜眼观察这个人:“就此返回邺城,我无颜面见主公。就等三天,若是黑镇北取胜,我就有了用武之地。”
此前不管做什么,他无法放心使用太原郡兵,更不敢大范围征调太原豪强部曲。
如果这次太原人吃个大亏,那这些人就会来抱他的大腿。
否则的话,王凌不会这么好说话。
再怎么说,他牵招的首级送到许都,曹操怎么也要给个亭侯爵位。
次日的右部王庭,天亮后先一步抵达这里的于氐根部正翻找各处灰烬。
许多粮仓没能尽数烧毁,中上层燃烧碳化还在持续阴燃,往往底层粮食还有残存。
这支黑山军情况并不好,搜集木料引火取暖,但缺乏足够保暖的帐篷。
仅仅驻屯一夜,清晨就冻死了二百余人,冻僵、冻伤的就忽略没有统计。
郭淮带着宗族、乡党部曲联军八千余人为前锋,与新右贤王刘去卑一前一后抵达右部王庭。
看着处处翻找灰烬的黑山军,刘去卑虽然早就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可失望情绪溢于言表。
行军二百里的匈奴大军已然疲惫,没有右部囤积的粮食草料,不仅难以恢复体力,更会因为这场积雪持续虚弱。
籍贯中都县的孙资此刻来找郭淮,此刻的孙资也穿戴一领襦铠,外罩羊裘斗篷:“祁县之南的京陵、中都二县以及乡邑、里社,居民多已被关中兵驱逐,屋舍焚毁,数日前就坚壁清野。”
“两座空城?”
见黑熊放弃可怜的纵深也要集中兵力缩成一团,郭淮皱眉:“他好大的胆魄。”
孙资脸色也很不好看,还未复仇成功,他的家族、乡党先遭受了战火的荼毒。
收敛情绪,对郭淮说:“斥候来报,西南面沼泽芦苇还在延烧。我军缺乏屋舍避寒,我听说昨夜祁县黑山军也冻伤许多人。今夜若不能防寒取暖,许多吏士恐会冻伤、染病。”
可能担心年轻的郭淮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孙资补充说:“关中兵坚壁清野,今日依旧小雪,吏士难以搜集木料。还请速战,否则严寒伤身,恐会不战自溃。”
“是,我明白了。”
郭淮抬眉看着天空飘来的细碎雪花,这是让人死在战场上,别被冻死。
军队、部曲能承受的伤亡是有限的,特别是冻伤冻死,对士气的削减最为明显。
皮靴、皮衣本就是奢侈物,太原豪强联军怎么可能保证麾下部曲能拥有良好的防寒装备?
对于防寒,太原兵还不如匈奴的武装奴隶。
此刻文聘驻屯的霍城,抵达这里的荆州兵缩在城中,正裁剪分发给他们的羊皮。
都是新屠宰剥下的羊皮,冻的硬邦邦,勉强鞣制后,就制成粗略的皮靴、绑腿,或者缝合制成羊皮斗篷。
虽然没有干透也硬邦邦的,只要能挡风,那就是好东西。
城外是弘农兵营地,抢占了附近一座依山修建的村社,缩在房子里对抗这场风雪。
杨光、杨亮兄弟围坐在火塘前,脸色都不怎么好。
文聘不放行,他们就不能通过。
虽说文聘驻屯城内,他们可以在城外穿行。
可他们只要敢穿插,那文聘就敢出城袭击他们。
他们是来助战的,不是来交恶关系的。
现在一日大雪一日小雪,匈奴人马匹严重依赖野外荒草,这雪会督促匈奴人发动决战。
决战在即,可他们却不受信任无法参战,故而焦虑之余,又感气愤。
弘农杨氏的招牌,竟然无法说服黑熊,在黑熊那里无法换来信任。
浓浓的挫败感,以及气愤缠绕兄弟二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