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
晏决一手撑在竹栏上, 一手在身侧无所适从地垂着,“我没有吃醋。”
虞瑶双手背在身后,歪过脑袋瞅他, “我怎么觉得, 你是怕我担心,才故意这么说的?”
晏决斜过目光,脖颈僵着,身形朝后轻仰,“……我只是如实回答。”
“是这样吗?”虞瑶故意拖长语调, 一面端详他,一面不紧不慢地提起诸多细节。
“我师妹靠在我肩上掉眼泪的时候,你明明就一副很羡慕她的样子。”
“一路上我光顾着关心我师妹, 没有与你说话,可我每次回头看你的时候, 你都刚好避开我的视线。”
“我扶我师妹躺下,守着她入睡的那一会,你一动不动站在竹潭前面,直到我喊你之前, 两只手都一直抓着袖子。”
晏决好像被她戳中心事,睫毛轻闪, 神色中的局促已是难以掩饰。
可不等他开口, 虞瑶突然抓住他那只未搭在竹栏上的手,压低声音,装模作样地给他搭了个脉, “这位公子, 我见你面色微恙,脉搏稍沉, 似是心中有事烦扰。我这里有个法子,能助你化解烦忧,不知你可愿一试?”
“虞姑娘,你为何学着大夫的口吻同我说话?”晏决的面色原本只是有些不自然的泛白,经她一言,反倒染上了几分晚霞般的红晕。
“因为我能帮你。”虞瑶在他有些迷茫的目光中,忽然拽稳他的手,拉着他朝旁迈开步子。
晏决不得不从竹栏上松开另一只手,步履微跄地跟着她,“虞姑娘,你要带我去何处?”
虞瑶一门心思地拖着他往竹间小径走,“带你去别处逛逛!”
晏决仍是语气犹豫,“我们不用守在竹屋边上么?”
“等我师妹睡醒再回来也不迟,差不多一个时辰吧。”虞瑶扭头扫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拘谨,心下却觉得十分有趣,“再说,竹林有什么可看的?你都看了那么久,早该腻了。”
她凭着对宗中地形的印象,把晏决带到一处山间溪流,然后除去鞋袜,将裙摆束至腰间,挽起袖口和裤脚,还转身冲他招了招手,“你看好了。”
溪水映着夕阳的余晖,浸染着暖意,她一脚踏入溪中四处寻索,不时溅起微凉的水花。
虞瑶徒手翻过几块石头,指尖微扣着捞起一个小东西,趁岸上的男人不注意,嗖地朝他丢了过去。
晏决并未注意那是什么,便已本能地伸指接住,此时如临大敌地凝眸看去,才发觉在他手中张牙舞爪的,不过是只还没掌心大的小螃蟹。
虞瑶瞧着他跟螃蟹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忍不住一手撑膝,哈哈大笑,“就你刚才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在徒手接什么毒镖呢!”
晏决一本严肃,“出门在外,自然要警觉一些。”
“我带你来是想让你放松一下,你绷得这么紧做什么?”虞瑶抬手蹭了蹭鼻尖,“这可不行。”
她有模有样地托着下巴,原地思索了一会,视线落在潺潺溪水中,静默了一炷香的功夫,忽然抬脚朝他踢出一大片水花。
即便晏决当即侧身抬袖躲避,洒落的溪水仍是在他身上淋出星星点点。
他回过神时,浓密长睫上已沾满细小水珠,再望向溪水中蓦然躲开数尺远的女子,一瞬间居然恍惚觉得,他仿佛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虞瑶在距他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等他反击。
可晏决仅仅是伫在岸边,一手抓着那只小螃蟹,一手掐诀,闷头驱除身上水汽,随后才一言不发地抬眼看着她。
那副神情却带着隐约怨念,使他看起来有些微妙的少年气。
虞瑶被他看得十分心虚,指尖摩挲着,小步小步淌着溪水向岸边靠近,直到她与他之间只有一拳距离。
她离得很近,发间清香顺着微风,丝丝缕缕地朝着他的意识里钻。
即使在他的眼角余光中,她缓缓眨眼的动作也是前所未有的分明。
晏决只觉心跳骤然漏过一拍。
男人的无言,叫虞瑶没来由地有些忐忑。
她灵光一闪,旋即耐着性子,小心翼翼问他,“阿远,你生气了?”
这一句恍若旧时的轻唤,却使得晏决猝不及防地怔住。
眼前的人,连唤他的语气,都与他记忆中的师尊别无二致。
可是她看他的时候,眼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像是阳光下一道由勺间徐徐落下的金色蜜糖,拉成长长的丝线,抚过他的喉咙,一点点地滑入他的胃里。
晏决几乎是一瞬间就感到喉中干涩发痒。
他难为情地吞咽口水,竭力想要控制喉结滑动的迹象,可是他越是想要掩饰,却越是清楚地留意到女子目光中的紧张。
虞瑶正抬起一指,顿了一顿,才有些矜持地拨开他脸上的一缕发丝。
——她的发丝。
晏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连睫毛都没有颤过一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虞瑶实在是被盯得发憷,压制不住心慌地抬手指着后方,斟酌了半天用词,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刚刚有风,把我头发……吹到你脸上了。”
晏决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开目光。
他以神识探过周身,因而能够确信自己没有入梦,也确信自己没有产生幻觉,可为什么他还是在止不住地忌惮,他此刻所见,会不会只是转瞬即逝的掠影?
若她有朝一日找回从前的记忆,她还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么?
不知不觉间,晏决向前微微倾去。
然而,在他只差一点便能触及她之前,却看到她撇过目光,随即听到她的一声惊叹。
“你被螃蟹夹到手了!”
虞瑶原本疑心,他是因为被泼了水,一个人闷气,才好半天都僵在原地时,余光就瞥见,那只被他攥住壳的小螃蟹,不知什么时候挥起小钳子反抗他的桎梏,还硬生生把他白皙的指尖夹出一道红痕。
当他终于像个活人那样,脸上的表情重新有了变化,虞瑶便一把牵起他的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你都不心疼自己的手啊?”
晏决板着脸将小螃蟹从指尖直接扯了下来,毫不留情地把它丢回溪水中,一时间连杀螃蟹的心都有了,“手有什么好心疼的。”
他只心疼那个未完成的吻。
这之后,虞瑶便集中精神,一鼓作气从溪水中连着捞出数十只大螃蟹,还用储物囊里囤好的草绳一一捆好,让晏决在岸边帮忙看着。
直到她用光身上最后一根草绳,男人身前已经被她丢了一座小山的螃蟹。
那些生着青壳的小家伙们口吐绵密的泡泡,瞪着一对对呆乎乎的眼睛,却对自身接下来的命运全然不晓。
晏决轻退一步,手掌正要从这些战利品的上方划过,便被虞瑶急忙拉住袖子,“你要对它们做什么?”
他自然而然道:“不是要带回竹屋,给你师妹么?”
“谁说我要把螃蟹送给我师妹吃了?”虞瑶瞪了他一眼,“我师妹有孕在身,不适合吃这么凉的东西。”
晏决一愣,“那这些螃蟹……”
虞瑶不厌其烦地在腰间擦去手上水汽,反手敲了敲他的肩膀,“姑奶奶捉了半天螃蟹,还不是为了给你尝尝。”
晏决木然抬指,正要掐诀帮她驱除身上水汽,却被她制止,“你帮我生个火就行。”
虞瑶赤着脚踏上岸边,从四周捡回几根树枝,在男人生起的灵火上搭了个简单的木头架子,然后用剩下的两根树枝把螃蟹就着草绳串好,隔着一段距离慢慢烤着。
因为挨着火,她能感到身上的衣服在一点点被烘干,而这种由外而内的温暖,比起简单粗暴的法诀,更让她浑身舒适。
青色蟹壳被一点点烤出金色,蟹肉香一丝丝一溜溜地蔓延开来,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鲜香。
虞瑶坐在晏决身边,把烤好的螃蟹递给他,自己又拿起一串接着烤,还不忘嘱咐他,“我在茯苓宗也算是吃了两百年的螃蟹,这可是别的地方都没有的美味。你先尝尝看,告诉我好不好吃。要是你喜欢,余下的这些就都给你了。”
她还特意小声嘀咕了句,“省得你回去吃不到这么鲜的大螃蟹。”
大约是因为在溪水中忙活了一阵,此时又专心靠着灵火烤螃蟹,她只感到额上冒出汗来,下意识就要抬袖拭去。
男人却仿佛提前看出她的意图,伸手贴上她的额头,细致地替她拂去细汗,“这样好了?”
虞瑶转了转手中树枝,侧过视线,脸颊微微发烫地道了声,“左边一点。”
晏决便向她额头左侧探过指节,小心拂过。
“回右边……再往右一点。”虞瑶几乎是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的。
直到他一番左右擦拭,她才支支吾吾地谢过他,“麻烦你了。你快吃你的螃蟹吧。”
当晏决剥开蟹壳的一瞬间,蟹肉的芬芳与蟹黄的浓香便将他们一丝不苟地裹住。
虞瑶克制不住地猛吸一大口气,忽然间想起什么,伸手扯了扯他的臂弯,“我都忘了,吃螃蟹怎么能不蘸醋呢?要不然,我帮你从我师妹那边搬一坛新酿的醋吧?”
晏决撇过脸,声音忽沉,“还是免了。”
虞瑶试图说服他,“她酿的醋可是整个宗门都抢着要的,你一定得尝尝!”
晏决声音更沉,语气冷硬,“……我可不想吃你师妹的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