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三合一) ·
虞瑶心中警钟大作, 像是脖子卡住般,愕然侧首望去。
男人手掌中还余着一丝焰气,此时指尖微微一抬, 缠绕在他身躯之上的赤红长鞭, 便在她眼前崩成无数段。
他眼尾暗红深得如同一道铭刻的血迹,额角的发丝在魔气的余波中扬起,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厉色。
男人斜睨着跪地的银铠大汉,“在你眼中,这是受威胁的样子?”
大汉顿时战战兢兢, 如同小命不保,“求您开恩!”
“碍事的东西……”男人冷冷扫过一众人等,“一个个不起来, 跪着等死么?”
人群齐声求饶,“属下惶恐!”
虞瑶的神识中, 响起轰的一声。
她一面朝后缓缓退去,一面颤着声音,用濒死般的语气,朝着男人问出这句话。
“你……到底是谁?”
晏决还未开口, 那群大汉便已抢先一步,纷纷声讨虞瑶。
“我们尊上的名讳, 也是你这个女人可以随便问的吗?”
“你居然妄图限制我们尊上的自由, 分明就是有辱我们尊上的名节!尊上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尊上乃是堂堂魔界之主,才不必搭理你这个修真界妖女的话!”
晏决只觉得他们无比吵闹,抬起指尖, 眸光一冷, “都给本尊闭嘴。”
那群积极为他声言的手下们,顿时像是被北风吹黄的小草般, 发出蔫了吧唧的呜咽声,“尊上,您是不是不要属下了!”
虞瑶背靠结界,两手分别扒在一侧,准备趁他们不备时,飞速奔向三丈开外的裂缝所在之处。
没了那根趁手的长鞭,她徒手扒缝越界必定手忙脚乱,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胜算只会更低。
看着他们手中稀奇古怪的兵器,想到他们方才使出的险恶招式,而自己竟然招惹了他们的头头,虞瑶的腿就止不住地发抖。
她已经赔上了一条鞭子,看这形势,怕是小命不保。
虞瑶悔不当初。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他,但一次次因为他的模棱两可,又一次次因为她自己的疏忽大意,终于落入了这个荒唐的境地!
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在她心慌至极的这个节骨眼上朝她转过面容,竟然还用那种她如今已很熟悉的专注神情,认真地看着她。
就好像,他试图在跟她解释什么。
而他的那群手下,却个个看戏似的在那鼓劲。
“尊上这是要出手治她了吧?”
“我等不及看到尊上出这口恶气了!”
“尊上好样的,属下支持您!”
就在虞瑶以为,男人会如他们所言出手惩罚她时,那三名在前排兴冲冲喝彩的大汉,却同时被一股无形力道啪地扇在右脸。
他们古铜色的脸上,赫然留下鲜红掌印。
男人毫不在意地甩手,修长手腕上,仍隐约留着先前被赤寻勒出的痕迹,“你问我是谁,我便回答你。”
他目光定定,望着虞瑶,只用短短四个字,就彻底揭开了他在她心中的最后一点伪装。
“魔尊,晏决。”
虞瑶的神识中,仿佛有十万只黑凤在鸣唳。
眼下,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他并非别人,而正是足以号令千万魔兵魔将、受万人敬畏、使修真界耿耿于怀的魔界之主。
所以他在魔界这一路,都会被修真界之人跨界追杀。
所以他能令仙都城主、药阁大夫、客栈掌柜全都配合着他,一起蒙骗她。
所以他轻而易举,就摧毁了那根以蛟筋制成、本是坚不可摧的神鞭。
可虞瑶没想到,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魔尊深居魔界,行踪成谜,修真界诸人大多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而他却居心叵测至此,为了将真实身份隐藏得滴水不漏,不惜捏造一个名字,来忽悠她。
这个男人,满口根本就没有一句实话吧!
虞瑶恍惚时,手举大锤的那员魔将已按捺不住,向晏决请示,“尊上,不知您意欲如何处置此女?是就地火化,还是处以雷刑、寒冰刑、水刑、流沙刑……”
魔将一口气报出数十种令人胆寒的酷刑,后排魔兵闻言,似乎想到极其可怕的画面,忍不住靠在一起瑟瑟发抖。
晏决却在魔将战战兢兢的叩首中,冷声吩咐,“把她带回魔宫,等候发落。”
“属下遵命!”魔将抱拳起身,大锤在空中一抡,一道巨型传送阵将所有人包裹其中。
虞瑶只觉眼前一暗一明,转瞬之间,便从边境来到一座极其空旷的大殿之中。
这定是魔宫。
本以为入眼所见皆是诡谲,脚下必定溅满森冷血迹,墙上至少也应挂着一两颗异兽头颅。
可当她仔细环顾殿中场景时,却只看到黑色大理岩地砖上一张暗金宝座,半人高的银色香炉在座前桌案两侧吐出青烟,几根深灰色石柱上雕着张牙舞爪的蟠龙,龙眼处隐有赤焰燃烧。
虽然此地风格粗犷了些,但与修真界大宗的前殿相比,倒也没有天壤之别。
只是因着窗外并无日月之故,稍显阴沉。
宝座前方,使锤的魔将正跪地请示晏决,“尊上,是否即刻将此女押入地牢?”
虞瑶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想象,自己在牢中的悲惨模样,眼前更浮现出话本里,专门发生在黑暗狭小空间内,那种不可言说的情节……
“给她准备房间,好生照料。”晏决丢下一句话,身影便从座前消失,只留虞瑶同转头望来的魔将面面相觑。
在四名魔兵的护送下,她一头雾水地穿过条条走廊,终于到达魔宫为她安排的房间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
这个魔头,根本就比话本里描述的恶人还要可怕吧?
许是因为他不愿沾染牢中的阴冷潮湿气息,才将地点从大牢换到了房间,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铁了心要将她禁锢在魔宫之中!
就连押送她至此的魔兵们,也在窃窃私语。
“软禁?这还真不像是尊上的作风。”
“你懂什么?尊上分明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毕竟此女先前的所作所为,岂是简单刑罚就能抵消的!”
“尊上对这个修真界的俘虏如此之上心,我看,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门在面前被关上,禁制起效的瞬间,虞瑶一连掏出十颗上品灵石,贴着门底缝摆好,先重重抬脚将石头踩碎,旋即后跳一大步,以免被涌出的灵气误伤。
这十颗上品灵石所含之灵气,如果使用得当,发挥全力,足以将山洞定点炸穿。
然而,迸出的大股灵气撞上禁制,竟如泥牛入海,一点效果也没有。
虞瑶感到眼前发黑,前途一片昏暗,却在扶墙转身时,呆伫原地。
若不是她清楚地知道,她正身处魔宫,几乎要错觉,自己是一脚踏回了某个美得不似真实的梦境。
这房间的布置,简直处处戳在她的喜好上,以至于她甚至感到几分毛骨悚然。
墙上挂着一幅出自修真界名家之手的水墨螃蟹图,床头茶几上摆着血玉与白玉啄成的一对锦鲤,层层床幔皆是上好鲛绡。
她着了魔似的坐在床边,不由自主摩挲着极其细腻柔软的床幔,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魔宫侍女的通告,“姑娘,您该用午膳了。”
虞瑶隐约知晓,等待她的是什么。
以她从话本中获得的认知,俘虏与刷锅水、烂菜叶和馊馒头往往会出现在同一个场景里。
因而,她对侍女送来的食物根本就不抱期望。
反正她身上还有灵石,虽然一时破不了这房间的禁制,但却能实实在在帮她抵挡饥饿。
可当门前光华一闪,一张小桌呈满菜肴点心出现在她面前时,虞瑶仍是结结实实一怔。
透过氤氲热气,她一一清点桌上的每一道菜式,其中数样在仙都城主府时,就已令她记忆深刻。
譬如这道翡翠丸子,兼具菠菜的清香与虾仁的鲜美,其中还蕴含着分量适中的灵气,一口咬下去,不但会为食材本身的鲜香和口感而陶醉,更会在灵气的滋养下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舒爽。
不过,也有几样是她听过看过,却未曾尝过的。
就像这盘五瓣桃花糕,以馥郁的桃花酿与沾满灵气的新鲜桃花作夹馅,表面更以金粉点缀,分明是修真界著名食肆的招牌点心。
虞瑶确实很馋那家食肆的桃花糕,但每每止步于它高昂的价格,也不知那魔头怎么这么巧差人买来,竟像是窥破了她的心中所求一样。
些微平静下来后,虞瑶掂了掂自己的处境,对这桌灵膳感到十分狐疑。
魔头犯得着讨好她吗?
这里面,该不会是下了什么会让人七窍流血的毒药吧!
虞瑶一不做二不休,从储物囊里翻出一对银箸,一根戳进桃花糕里,一根戳进翡翠丸子里,耐心等待半晌后,拔出银箸一看,并未有任何明显变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却对魔头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若他没在食物中下毒,莫非是要在别的地方下手?
虞瑶按了按额角,想着既然横竖都是煎熬,不如干脆一点,先吃饱了,再思考脱身之计。
她一手拿着一块花糕,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
馨甜风味自口中蔓延开来,她却不由陷入思索。
魔头心机如此之深,该不会是想让她吃上最后一顿饱饭,就送她上路吧?
虞瑶嘴里的桃花糕,瞬间就不香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天,每天都有人给她定点送餐,却没人再跟她提过他们尊上的事情。
她虽然疑心,自己是被魔头当成金丝雀关着了,却也没有闲着。
每当侍女走后,虞瑶都会将门缝和窗缝仔细检查一遍,先后花去半百灵石,试探禁制薄弱之处。
可禁制始终纹丝不动,一副固若金汤模样。
这天清晨,虞瑶饱足后躺在床上,心事重重地将云朵般蓬松的衾被揉成一只猪,又压扁成一头鳖。
一个人若是饲养金丝雀,多少是为了聆听它的歌喉。
但魔头把她困在这里,不闻不问,就好比将金丝雀关在一个被遮住的笼子里,放在不会经过的角落里。
他图什么?
午后,侍女送餐时,还出乎意料地为她送来一套精致轻盈的藕荷色衣裙,看着便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这是尊上特意请仙都裁缝为姑娘定做的新衣。若有不合身之处,请姑娘及早告知。”
虞瑶纳闷地垂下视线,扯了扯衣角。
她这身红衣好好的,为什么魔头要平白无故给她送衣服?
侍女又传声道:“晚些时候,我们会帮姑娘沐浴更衣。这是尊上的命令,请姑娘配合。”
虞瑶瞥着叠好的新衣,抱着脑袋,缓缓倒吸一口气。
先沐浴,再更衣,那下一步该不会是……
要侍寝了吧!
魔宫大殿中,一道道赤焰悬在半空熊熊燃烧,将殿内照得通明。
晏决正在与魔将商讨这些日子积攒的魔界事务,一道影子便悄无声息游入大殿。
影子所经之处,地面肉眼可见地开始结霜,顷刻间凝出一道蜿蜒曲折的冰迹,却在魔将身后堪堪止住。
背后的凉意,使魔将们留意到了这个异状。
他们纷纷露出惧色,互相向后拽着对方的铠甲,最后很有默契地低着头,朝着晏决一鞠躬,一路退至殿门外,旋即没了踪迹。
晏决坐在宝座之上,一扬袍袖,“你看你把他们吓得。”
影子在同色的大理岩地砖上徐徐盘起,浓郁黑气间,却吐出一条鲜红的信子,“尊上又取笑属下。您让属下看着虞姑娘,属下可是兢兢业业,每个时辰都从她房前至少经过一次,不分昼夜。”
晏决揽过桌上一只漆黑檀木盒,端在手心静静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她这几日睡得如何?”
“属下以为,虞姑娘休息充足。”黑影吐了吐信子,“除去她来魔宫第一晚,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外,后面每天都睡了至少四个时辰,偶尔还会饭后小憩。”
晏决手指划过木盒,指尖微扣,感受檀木的纹理,“那她对灵膳还满意么?”
黑影在地上轻轻转动,“属下问过侍女,她每顿都吃了至少八成,今早这顿更是吃了接近十成,定是非常满意。”
“记得给今早掌勺的食修多些赏赐。”晏决一指按在木盒前侧的搭扣上,“这几日,由他来负责早膳。”
黑影服从地摇了摇尾尖,“属下听命。”
晏决单手打开木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根金簪,簪首盛开着一朵朱红的扶桑花,“你来,不只是为了她的事吧?”
“尊上……英明。”黑影匍匐在地,语气顿时局促起来,“只是,这另一件事,属下唯恐说了,会脑袋不保。”
“我对你的脑袋没有兴趣。”晏决慢条斯理扣上木盒,这才俯眼看着地上黑影,“但说无妨。”
“边境将士三日前抓到一名上元宗修士,已关入魔窟水牢中。”黑影顿了顿,“那宗门一向觊觎魔界的炼器资源,所以属下本以为,他不过是借着边境结界尚未愈合之际,浑水摸鱼潜入魔界,想要盗走炼器资源。可是……”
“可是什么?”晏决眼中闪过一道冷锋。
黑影登时有些发抖,不自觉朝后退去一截,“他扬言要来找您,声称……此事与虞姑娘有关。”
晏决握紧木盒,苍白手指在黑色檀木上显得冰冷慑人,“你先退下,让本尊与他谈谈。”
黑影麻溜地掉头游出大殿。
晏决一弹指,在半空凝出一面能与魔窟沟通的通灵镜。
镜中,精神颓丧的被俘修士正一脸血污伫在囚牢中,双手被锁链拴住,而魔气蒸腾的水面已没过他的胸口。
他察觉到正在被窥视,脸上瞬间露出狰狞神情,语气几近狂躁,“魔头,别以为你把我关在这里,我就会怕了你!我可知道得清楚,你带回魔宫的那个女人是谁!”
晏决无视他的嚣张语气,“你费尽心机闯入魔界地域,就只为了与本尊说这个?”
修士振振有词,“单凭你在魔宫扣押修真界女修,便等同于挑衅整个修真界。不想惹怒修真界的话,我劝你还是聪明点,乖乖放人。”
“放了她?”晏决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本尊与修真界早无瓜葛,如何行事,不劳修真界过问。”
“你别忘了,她如今依然是修真界弟子,她在修真界仍有牵绊。”修士眸光凶狠,“茯苓宗虽是小宗,但毕竟隶属于正道之流。若宗中弟子与魔界勾结,此等大罪会招致何种后果,不用我细说吧?”
晏决眸色一冷,“你在威胁我?”
“你若执意留下她,我们便会毁了茯苓宗,就像……你当年毁了天极宗那样。只不过这次,她会恨你!”修士仰头瘆笑,“上元宗三日不曾收到我的纸鹤传信,定已知晓我身陷囹圄。你的时间不多了!”
话音刚落,他的脖子却瞬间折断,脑袋以诡异角度歪在一旁,整个人僵硬扑进水中。
晏决对镜收起五指,扬袖将通灵镜挥散成碎片。
天幕转暗时,侍女为虞瑶送来一只盛满热水的木桶,悉心服侍她沐浴。
水中漂满不知名的花瓣,香气殊异,似乎是从魔界本地采摘的,虞瑶这么瞅着,竟一种也不认得。
半个时辰后,侍女一层又一层,为她换上仙都裁缝精心缝制的衣裙。
虞瑶两手伸入广袖之中,视线由上而下,落在裙角由金线绣成的大片花纹之间。
这种熟悉的轮廓……是朱槿?
她正想念出这个花名,却鬼使神差想起自己在仙都时,于城主府中看到的挂画,和魔头当时说的那些话,“扶桑?”
“姑娘真是好眼力!”侍女笑着帮她披上轻纱外衣,“这花纹,确是尊上最喜欢的扶桑花。”
虞瑶眨了眨眼,半信半疑,“他喜欢扶桑?”
侍女点点头,“魔宫的后花园中种满了扶桑。姑娘一会前去时,便能看到了。”
临出门前,虞瑶望向铜镜中。
说来也巧,无论她怎么看,这套衣裙都十分合身,合身得……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仿佛每一寸都是严格比照她的身形裁剪出的,可她明明没在仙都试过任何衣服。
“姑娘很适合这身。”侍女由衷夸赞,“尊上看了,定会十分心悦。”
虞瑶僵着笑容想,她此次去赴会,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入夜后,魔宫万籁俱寂。
殿周燃着一团团暗色赤焰,像灯笼般浮在半空,更添幽静之感。
虞瑶双手藏于广袖之中,十指交扣,硬着头皮在侍女引路下,穿过长长的花圃。
左右两侧,盛开的皆是火一般炽烈的扶桑花。
花丛中不断飞出萤虫,一闪一闪地围绕她飞舞。
虞瑶在这罕见的景色中,流连片刻。
回过神时,侍女已悄然不见。
夜晚的凉意渐渐渗入体肤,虞瑶愈发紧张,她的视线穿过眼前萤虫,便在尽头亭台中,望见一道背影。
不必细看,虞瑶便知,那坐在石桌前的,定是魔头。
直到她轻步走近时,才看清他如今的装束。
比起他先前那件略显低调的黑色暗纹长袍,他如今这件长到曳地的黑色绣金外袍,才真正够得上魔尊的派头。
一股子前时未有的清雅花香从他身上飘出,若有若无地往她鼻子里钻。
……还挺好闻。
虞瑶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气,却旋即意识到自己竟被这香气迷了一时神智,连忙狠狠摇头,提醒自己是羊入虎口,该保持清醒才是。
虽然前景仍不乐观,但她誓要养精蓄锐,离开此处。
方才走来的一路上,虞瑶故意走得极慢,留心四周。
这里分明有结界严丝合缝地将魔宫当头笼罩,以她个人之力,想要突围,只会像蚂蚁妄图撼动大树那样不切实际。
她需要做的是静观其变,等待一个时机。
虞瑶提着裙摆绕到石桌对面,径直在石凳上坐下。
虽说在边境被他吓得险些走不动路,可眼下提着胆子来到他面前,她却没了当时那种强烈的恐惧。
只是,有些不自在。
虞瑶微微偏过脸,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袖子,还将衣襟拢了又拢。
“不习惯这身衣服么?”晏决语气淡然,神色亦淡然,视线斜向桌上一壶酒,竟有些出神。
“你让我换上这衣服,把我这么喊来,就为了问这一句?这种小事,完全可以拜托你们魔宫的侍女来做,哪用得着劳您大驾。”虞瑶重重地强调了这个“您”字。
晏决语声一顿,“对你而言,这是小事?”
虞瑶才没心思跟他咬文嚼字,“你不在魔宫那几日,恐怕耽误了不少正事。相比之下,这衣服穿在我身上如何,自然是小事。你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问我,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她想借着自己这句示软的话,多多少少哄得魔头高兴些,如此一来,她逃跑前这段卧薪尝胆的日子,才会更好过。
晏决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虞瑶心中大骇,他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一离开这亭子,就要把她弄死吧!
许是她情绪激动下,肩膀的瞬间起伏为他所察觉,对面的男人忽然便垂下目光,嘴角扬起。
可那笑容只持续了不过一弹指功夫,便倏然冷却,“耽误你找人的事,我很抱歉。”
虞瑶一时沉默,半晌后,干巴巴地道了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一开始,就是她误会他,他不过是阴差阳错被牵扯进来的一个外人。
尽管她并非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可他那般沉得住气,虽然从未承认过,但也从未明确澄清过,以致整出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晏决不疾不徐,为自己满上一杯酒,视线落入酒中,“对不起。”
虞瑶不禁有些烦躁,“我说了,你犯不着为了和你无关的人,跟我道歉。”
“这声对不起,与别人都没有关系。”晏决圈住酒杯,指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杯中酒竟泛起细微波纹。
虞瑶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心中忐忑如空中微闪萤虫,“这声对不起,我承担不起。”
他愈是这样,愈是表现得仿佛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过错,她便愈发惶惶不安。
晏决漫不经心抬起酒杯,目光空落,不知望向何处,“我并非存心瞒你。”
“现在这么说也晚了。”虞瑶不自觉地盯着男人手中那杯酒,“你到底喝不喝?”
见他停滞半晌,也未曾饮下一滴,她心中闷得厉害,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间烦乱至极,竟在意识到之前,便伸手抢过他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可这酒,连一丝一毫的甜味也没有。
虞瑶懊悔地捂着喉咙,侧首咳了一咳,还用力拍了拍心口,“这什么酒,怎么这么苦!”
“解忧酿。”晏决重新取来一个酒杯,倾入酒汁,抿了一口,又一口。
苦酒入口,他却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神情。
虞瑶单是看他如此,就觉得无比煎熬,“什么解忧酿……还不如仙都那烈酒来得痛快。”
杯中酒汁见底时,晏决终于抬眼,郑重看她,“茯苓宗那些人,待你好么?”
这句话令虞瑶陡然警觉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要查清这一点,只需先找到你的宗门茯苓宗所在,再绑来宗中修士一问便知。”晏决轻描淡写,“以魔宫之力,这并非难事。”
“你想报复我,就冲我一个人来!”虞瑶拍案起身,“不许你动茯苓宗的任何人,不然……我跟你没完!”
晏决原本沉静的面容上却浮出笑意,“果然如此。”
虞瑶这才发觉,自己竟在冲动之下承认了宗门背景,无疑是违背了她与掌门的约定,还可能连累宗门被魔头殃及。
她整个人又气又急,双手握拳扣在桌上,心急如焚地思考着能说些什么挽回一下,却听他道:“若是让他们离开茯苓宗,归隐别处呢?”
虞瑶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你要他们抛弃自己的宗门?”
“不可以么?”晏决指尖转动酒杯,言语从容,“只是换一个地方生活罢了。”
虞瑶沉思一番,答道:“不行。”
晏决面色微沉,目光困惑,“为什么?”
“因为……”虞瑶试图以理服人,“我师妹吃什么都要蘸醋,也喜欢酿醋。她试过很多不同的水源,但只有茯苓宗的泉水,才能酿出她喜欢的那种醋。”
晏决手中动作一顿。
“我师父生前在山头开了一亩田,里面好多娇贵的灵植,离了那田肯定活不了。”虞瑶摸了摸额角,“虽然平常也不是我在打理灵田,可这是我师父留下的,我不想把那些耗尽他心血的灵植……这么抛下。”
晏决一指拂过酒面,“就这些么?”
“还有掌门,虽然他不让我在外顶着宗门的名号行走,但他对其他小辈都很照顾。”虞瑶小声嘟囔,“对你而言,茯苓宗或许无关痛痒,就算从修真界消失也没人会在意,可那是我的家,那里有我在乎的人。”
晏决不再言语,唯有桌下那只手在袍袖中,将金簪紧紧攥住。
在侍女陪伴下,从后花园回到房间,虞瑶依然有些茫然。
换了一身莫名其妙的衣服,赴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会,听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却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虞瑶靠在窗边,反反复复地回想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直到肩颈都已僵住,才察觉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就算他今日邀约是因为一时兴起,万一他哪天又一时兴起,要对她用刑,以他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可真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待到夜半三更,虞瑶悄悄掀开衾被,换回红衣,决定趁着魔宫最为寂静之时尝试逃跑。
先前她以灵石试探禁制的弱点,屡试屡败,如今想来,可能是因为她过于节制的缘故。
一颗上品灵石不够,那她总可以多用几颗。
今不比夕,走为上策,灵石可以再攒,但这条命就只有一次。
揣着储物囊,虞瑶向师父的在天之灵祈求,哪怕她不得不耗尽灵石才能破开禁制,只要这次能成功,那么以后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帮助更多的人。
就像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帮助她那样。
虞瑶掏出余下的所有灵石,捧在掌心,沉默着打量了一刻,一颗颗用牙嗑出裂口,趁着灵气汩汩直冒时,迅速将灵石贴着窗底缝,堆在窗台上。
随后,她使出全身的力气,飞起一脚,朝着灵石踹去。
本已开始窜逸的灵气,应着她这道外力,爆发出一团汹涌灵雾,竟将窗缝位置的禁制轰出一道裂口!
虞瑶激动得几乎喊出声来。
她抄起床上玉枕,朝着裂口砸去,只见裂口周围的禁制迅速皲裂,很快露出一个刚好能容她钻过的洞口。
虞瑶确认窗外无人经过,举着画幅扇开灵雾,先将作为防身之物的玉枕推了出去,这才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窗外地面。
她左右顾盼一番,正想沿着小路溜之大吉,却忽然听到一道脚步声,急忙伏低身子,躲在灌木丛后。
一名巡逻的魔兵似乎发现了异状,正迷茫环视,眼看就要走到她近前时,虞瑶两手捞过旁边玉枕,腾地跳了起来,准备给他当头一击。
可她刚举起玉枕,那魔兵却两眼一翻,通地一声向后仰倒。
虞瑶还没弄清魔兵怎么在她出手之前就晕了,突然瞥到一对在黑暗中荧黄发亮的眼珠子,还能听到细微的嘶嘶声。
她愣了一下。
夜幕之下,一条身长约莫六尺的小蛇正吐着信子,犹豫着向虞瑶爬来,在她试图拔腿跑开的本能恐惧中,围着她的双脚转了一圈,然后尾尖一抬,像根手指那样指着地上魔兵的脖子。
虞瑶低头看去,就在他脖子上窥见一对小孔,显然是被蛇咬伤的痕迹。
这居然是毒蛇吗!
她心下大慌,再次举起玉枕,几乎就要砸中蛇头时,那蛇却猝不及防地翻过身体露出蛇腹,尾尖还在平地上来回摆过。
虞瑶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会觉得……它在向自己示好。
可她还是无法相信蛇的动机,紧紧抱住玉枕,替自己壮胆,“你这样还说服不了我。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不备,咬我一口,把我吃了?”
那条吐动的蛇信分明顿了一顿。
蛇缓缓翻过身子,爬到灌木丛前,对准一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张开蛇嘴,猛地一口吞入腹中,然后才拖着明显鼓出一大块的身子,压低脑袋回到虞瑶跟前。
它似乎是在向她传达一个意思,它宁愿吞石头,也不会打她的主意。
虞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错怪它了,“你咬伤那个人,难道……是为了帮我吗?”
蛇有些笨拙地将身体收成一圈,扬起蛇头,有模有样地点了一点。
还挺通人性。
虞瑶这才卸下心防,一手扛住玉枕,一手指向小路尽头,“那你知不知道,魔宫里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把人传送回修真界的?”
蛇摇了摇尾尖,身体一转,便向着前方爬去。
虞瑶跟着它在魔宫中穿行时,沿途鲜少遇到魔兵,如同他们一夜之间全被调走似的。
偶尔看到几个,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轻易就能躲过。
她正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如同是要打破她的既有印象般,前方又突兀窜出一名魔兵,一见到她,就挥舞着流星锤朝她冲了过来。
虞瑶不敢怠慢,侧身就要将怀中玉枕朝对方砸过去,蛇却先她一步跳向半空,蛇身瞬间缠住魔兵脖子,没多久就将人勒晕过去。
这英勇的劲儿,令她有些伤感地想起,被魔头崩断的那根鞭子。
蛇在魔兵脑门撞地前便松开身体,弹回地面,继续从容前行。
它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影,在虞瑶眼中瞬间高大起来。
在蛇的引路之下,虞瑶总算来到一口井前。
井中涌动着五色光华,当她扶着井沿俯身探去时,光华中却映出她心心念念的茯苓宗景象。
心中想着去往哪里,井中便映出哪里,这样高级的传送阵法,虞瑶早有耳闻。
转念一想,自己在魔界闯下这么大的祸,就算眼下逃出魔宫,却难保不会招来魔宫报复。
不过,魔头虽得知了茯苓宗与她的关联,但修真界何其之大,而茯苓宗又地处偏僻,远离纷争,要想找到,也不是三天两头的事。
可若她急于归返宗门,一着不慎,便会引狼入室。
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事。
虞瑶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放弃先回茯苓宗的念头,转而下了决心,先去个远离宗门的小地方避避风头。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站上井沿,等井中所映出的景象变成另一处,才纵身跃下。
这时,留在井边的蛇却扬起脑袋,遥望着魔宫顶上的一道人影。
直到男人微微合眼,做出一副准许之态,它才安心爬入井中。
夜色之下,晏决注视着虞瑶与蛇卫先后消失在传送井中,依然没有转身离去。
空中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鸦卫不紧不慢落在一旁石柱上,黑豆眼中满满都是不解,“尊上,属下不明,您为何要煞费苦心,让整个魔宫陪您演这出戏?”
晏决伸手拂过袍袖,“若非如此,她怎么逃得出去?”
鸦卫更加困惑地眨了眨黑豆眼,“她一心逃跑,您却为她打点好一切,还派了蛇卫去护送她,这值得吗?”
“值得。”晏决轻轻一笑,语声迅速沉冷下来,“本尊让你找的人,你可找到了?”
虞瑶回到修真界,已是半月有余。
为了尽快积攒灵石,她在靠近山脚的医馆里找了份工,每天上山帮他们采摘草药。
医馆的老板娘十分中意她手脚麻利这一点,同时又心疼她孤苦无依,于是安排她住在一间闲置的小木屋内,还经常喊她上家中一起吃饭。
对于这样充实却恬静的日子,虞瑶很是珍惜。
这天刚过午时便下起雨来,她不得不早早下山,将半筐草药交给老板娘,寒暄一番后,便返回住处等待雨歇。
黄昏时,雨才息止。
虞瑶趴在桌上,掰着手指,默默想着心事。
她初来乍到时,还总担心魔宫会派人追来,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也没看到半个魔兵魔将。
那种寝食难安的感觉,便渐渐淡了。
只是她还不能确定,要什么时候才回宗门去。
毕竟当初是自己言之凿凿,要把那个负心郎给师妹绑回去,可是折腾了那么一大圈,最后却空手而归……
即便魔宫那边大发慈悲,放过她和她的宗门,她也难以鼓起勇气,马上回去见师妹。
虞瑶越想越头疼,这时,窗外却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她旋即开窗,看清窗外来客,心情一下子振奋许多,“是你呀,蛇蛇。”
说来也怪。
这条小黑蛇似乎是在魔界土生土长,自从机缘巧合跟着她回了修真界,就好像铁了心要留下似的。
它平时倒不会一直守在她身边,只不过,她每天早上出门采药前,晚上采药回来后,它都会来找她。
虞瑶一个人住,时常闷得发慌,每次逮到蛇出现,都会跟它说很多话。
尽管它不会说话,却似乎能听懂她的话,经常配合着她的语气,摇动蛇尾。
“医馆的猫下崽了,那些小奶猫真的好软好软,声音也细细的,如果你看到的话,肯定也会觉得它们可爱吧。”
“医馆那家的小女儿,今天一口气背了五首诗,可把老板娘高兴坏了。”
“老板娘还分了好多翡翠丸子给我,是她亲手做的,味道一点也不输我在仙都尝到的那碗。”
说到这里,虞瑶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见她半晌没再说话,蛇朝她晃了晃尾尖,吐着信子向她抬高脑袋,像是在问她,“你怎么了?”
虞瑶摸了摸冰凉的蛇头,支着下巴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许是雨后的空气太过湿润,许是窗边的水滴太过晶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他来。
离开魔界半个月,虞瑶原本以为,自己早就把他抛诸脑后,可此时,他的那些神情举止,却像雨后春笋般纷纷从她的心头涌现。
她咬着唇,指尖不自觉地在下巴上扣紧,思虑片刻后,忍不住开口道:“你在魔宫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喜欢穿黑,不爱说话,但长得还挺好看的闷葫芦?”
虞瑶等着蛇做出反应,但这条本来挺通人性的小蛇,却不知怎的,一下子将脑袋压得低低的。
她虽有些纳闷,但想着蛇一直抬脑袋也挺累,放松一下并没什么不对,于是又继续道:“你没见过他也不打紧,他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
蛇尾尖上的动作也收敛了。
虞瑶视若无睹,仍自顾自地感慨,“你不知道,他之前说过好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要向我师妹认错呢。可后来我发现,他跟我要抓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他一路跟着我,是不是早就对我图谋不轨啊?”
蛇整个趴在地上,看起来一动不动的,像在装死。
“但他那些话,明明说得很像那么回事。既然他不是对我师妹说那些话,那到底又是对谁说的呢?”虞瑶手指卷着发丝,叹了口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他一定有什么毛病。”
她再向地上瞥去时,蛇却已经溜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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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修真界回到魔界的时候,蛇卫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它一点也不喜欢这份差事。
在两界之间来回往返了半个月,它觉得自己身上的鳞片都快被磨脱了一层,可这毕竟是尊上的旨意。
它身为魔卫,除了遵命,毫无选择的余地。
蛇卫游到魔宫大殿时,晏决正在用通灵镜检视边境事务。
它停在男人的袍摆之前,严格保持三尺距离,恭敬道了声,“尊上。”
“你比昨日慢了一炷香。”晏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路上耽搁了?”
蛇卫俯首坦诚,“属下罪过。只因虞姑娘今日与我说的,比往常更多一些。”
晏决淡然一笑,“她平日里哪一天说得不多?今日说的有何特别么?”
蛇卫将虞瑶的话依样画瓢复述过半,却不敢再接着说下去,“然后,虞姑娘还提到一些……关于您的事。”
晏决散去通灵镜,指尖点在桌上,语气有些好奇,“关于本尊,她都说什么了?”
蛇卫进退两难。
它若不说,便是有违尊上之意。
可它若说了,只怕会有损尊上的颜面。
在男人的目光审视下,蛇卫颤着信子,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尊上,您……真的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