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能不能先起来?”虞瑶犹豫着伸出手,想把老人从地上扶起。
掌柜却将额头抵在地面,缩着脖子抖了抖脑袋。
虞瑶没料到老人会如此执着,动作一僵,语气更加为难,“你不起来,那至少可以抬头说话吧?”
掌柜总算谨慎抬首,又偷偷瞄向一旁。
堂堂魔界之主,身着黑色常服,连招呼也不打,便突然出现在客栈门口,莫非是在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只是,尊上这两袖空空,腰侧反而像被手肘顶出两个鼓包,怎么看都不对劲……
虞瑶见老人一脸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却恰巧落在负心郎身上,不由心生疑窦,“掌柜的,我在同你说话,你看他做什么?难不成,他才是你们的贵客?”
掌柜收回目光,愕然看她。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明明魔界之主就在身边,此女却一副毫不知情模样,也不晓得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掌柜还未开口解释什么,便有清冷男声蓦然闯入他的神识,险些当场将他吓出鸡叫。
“切莫声张本尊身份,否则本尊唯你是问。”
掌柜浑身一战,心下更是忐忑。
整间客栈的伙计都已跪在店前,尊上却偏偏要在此时对女子掩饰身份。
岂非强人所难!
老人半晌无言,令虞瑶失去耐心,“掌柜的,这生意你还做不做了?你再不说话,我可不奉陪了。”
说完,她拉起男人的袖子,转身就要走。
掌柜怔怔望着她拉住尊上的那只手,再看尊上默不作声的模样,不由咋舌。
此女……好生威猛,竟能牵制魔界之主!
他生怕自己会得罪尊上,又不知该如何圆场,左顾右盼间,目光却扫过店门上的画像。
掌柜瞥了瞥那幅年久失色的仙主像,又回首瞅了瞅女子的侧影。
她身形娇小,眉目灵动,脸颊饱满,竟连翘起嘴唇的微愠神态,都与传说中福佑魔界的那位仙主有三分相像。
掌柜灵光一闪,叩首高呼,“仙主且慢!”
虞瑶一愣,扭头朝老人扬起眉毛,“你喊谁?”
掌柜却对她拱手高举,“仙主远道而来,老朽有失远迎,还望仙主恕罪!”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虞瑶一头雾水指着自己,只当掌柜老眼昏花。
“姑娘分明就是仙主再世,老朽虽上了年纪,却也不会错认!”掌柜抬袖猛咳数声,向身后众人摆手,“你们说,是不是?”
原本一声不吭恭候在列的伙计们,不约而同应和起来。
“俺从小拜着仙主像长大,姑娘的确与仙主生得一模一样!”
“对对对,她就是仙主!”
“仙主这般低调,真是折煞小的们了!”
虞瑶狐疑地挠着额角,“什么仙主不仙主的……装神弄鬼,居心叵测。”
掌柜连连对她跪拜,振声澄清,“仙主佑我生意兴隆,敝店能立足百年不倒,即是蒙受仙主关照。”
他趁机抬眼打量一旁,只见尊上神色从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认可了他的这番说辞,这才一寸一寸拭去额上冷汗。
堂堂魔界之主,宁可受制于这个女子,甚至传音入密令他配合,也不愿暴露身份,真是奇了怪了。
幸亏他搬出仙主这座靠山,编出能让尊上满意的借口,他可真是个老机灵鬼!
掌柜话中对仙主的十足逢迎,却叫虞瑶十分糊涂。
瞧这百年老店外墙斑驳,惨不忍睹,楼上更是黑灯瞎火,一派冷清。
明明濒临歇业大吉,还说得了什么仙主关照……才怪。
虞瑶用脚踢了踢身旁男人,小声质疑,“他们好像很缺客人,该不会是故意拍我马屁,想讹我钱吧?”
她风餐露宿惯了,鲜少在外住店,身上一共也没几个子的盘缠,哪有闲钱做善事。
男人一言未发,只是微微偏过头去,状似不经意地清嗓。
掌柜霍地一哆嗦,脑袋朝地上猛叩三下,几乎破音,“仙主说笑!您大驾光临,令敝店蓬荜生辉,老朽怎敢收您钱财?”
虞瑶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你要给我免单?”
“免!”掌柜连忙点头应声,“仙主与这位……公子的住店费用,老朽全免了!”
虞瑶喜出望外,这可是天上掉馅饼啊!
先前追查负心郎时,她为了不浪费时间打盹,硬着头皮连嗑了好几晚灵石。
如今不但能白住一晚,好好睡上一觉,还能顺便节约灵石,岂不美哉!
正逢两侧跪地的伙计齐声高呼“恭迎仙主”,虞瑶不禁有些飘飘然,却记着老人还跪在冰冷的地上,赶忙将他扶起,“掌柜的,你可得说话算话。”
“仙主只管吃好睡好,什么也无需操心!”掌柜端出一副客套笑容,将二人迎入大堂。
店中果然萧条异常,虞瑶放眼望去,竟连一个食客也没看到。
难怪他们会病急乱投医,好不容易逮住个人,就当仙主膜拜一通,似乎恨不得天亮便能转运,招徕大把新客。
念及自己运气一向不错,虞瑶寻思着,没准能给客栈捎点好彩头。
掌柜利索地给他们开了两间顶层上房,当中陈设之华丽,却与古旧的客栈外貌堪称天壤之别。
只见雕花玉石床柱,水纹玛瑙花瓶,雅致青瓷茶具……说是汇集了镇店之宝也不为过。
虞瑶开始相信,掌柜是发自肺腑地把她当成仙主款待,而负心郎能享有同等待遇,还是沾她的光。
她不由分说便将男人推进屋,从外面拉上门扇,直到他的背影在渐窄的门缝中收束,连同他脑后那根白玉簪一并从面前消失。
虞瑶正要挂上门锁,眼前却浮现出簪身莹光微闪的画面。
只是,画面中的白玉簪并非别在男人脑后,而是躺在木盒里。
这感觉莫名熟悉,如同她早已识得此物,可又记不起具体是在何处。
虞瑶捏着下巴,在走廊徘徊半晌,忽然一个激灵,忍不住将钥匙敲上额头。
那该不会是她在集市见过的护身簪吧?
这种造价不菲的护身发饰在修真界风靡已久,常作为厚礼被修士赠与亲近之人,一旦佩戴者遭逢危机,簪子便能释出封存的灵气,解一时之急。
如果负心郎的发簪真是护身簪,即便簪中灵气根本无法帮他挣开赤寻,可万一他为了逃脱不择手段,暗中借此传音,引来魔修吸食她的元神骨髓……
那就糟了!
虞瑶当即推门而入,本想当面检视他的发簪,才发现他连烛火都未熄灭,便已和衣睡下。
且睡姿极为变扭。
男人朝墙侧卧,手臂紧贴身侧,腰背僵直,腿却大幅曲起。
若非赤寻箍住他的上身,虞瑶甚至怀疑,这个八尺高的男人会像婴孩一样蜷缩入睡。
见他并未被刚才那番动静吵醒,虞瑶撇了撇嘴,安心打量起他脑后的发簪。
形如竹节的玉簪不止隐现着莹洁淡光,那些细碎光芒还围绕簪身徐徐旋动,显现出灵气流转的痕迹,确是护身簪无疑。
虞瑶不禁叹了口气。
想不到,向来节俭的师妹,居然破费给负心郎买过这种东西……
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救急的宝贝;可对虞瑶来说,这是不得不防的隐患。
她庆幸自己发现及时,俯身轻轻抽出他的发簪,却藉由他衣领与颈项的间隙,瞥见一道横贯右侧肩胛的鲜红鞭痕。
多半是在温泉时被赤寻抽伤的。
虞瑶不安地转动发簪,纠结要不要给他上药。
她到底有言在先,要把人原原本本带回师妹跟前,而今他身上分明添了足足半尺长的新伤。
但她转念一想,返回师妹住处也要大半个月,应该足够鞭伤自愈,或许不必耗费伤药。
虞瑶终于说服自己,放宽心将簪子收入储物囊,转身就要离开,视线却掠过他露出袍摆的赤足。
想来也奇怪,负心郎身上水汽未干时,她压根没担心他会因体虚而受凉,只一门心思催他带路。
可到了客栈,她到底一声不吭取走了他的贵重物品,还对他背上的鞭伤置之不理。
此时男人曲膝而卧,跟腱修长的苍白双脚紧紧相依,她只看着,便没来由地觉得冷。
不如就看在师妹的面子上,送他个人情。
待到门被锁上,她的脚步声淡去,晏决才从黑暗中睁开双眼。
与气血逆行抗争数日,而今没了冼心泉的助益,他确实有些乏了。
没成想,她专程折回,却是为了没收他的簪子。
可送出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
晏决缓缓坐起,视线无奈定在身前。
原本叠在床脚的被褥被她扯开一角,刚好盖住他的脚,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就像她如今施予他的怜悯,纯粹是出于最基本的道义。
晏决不由微微出神。
不知何时,小窗被风吹开,发出咯吱轻响。
烛火应声熄灭,令整间房倏然落入夜色。
“看看这是谁。”一道轻蔑的声音侵入他的神识,“或许我该称呼你一声,魔尊?”
仿佛那仅仅是风声过耳,晏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身形一转,双腿落在床前。
被他忽视的声音隐隐恼火,讥讽意味更浓,“你以为在魔界龟缩了两百年,便无人会记挂你当年犯下的滔天罪孽?”
罪孽?
晏决目光一冷。
两百年前,他一夜屠尽天极宗修士,被其余各宗围剿,重伤之下逃往魔界。
直至今日,腐朽的修真界始终不肯放过他,可唯一有资格问责他的人,却淡忘了前尘。
晏决的沉默,令声音以为戳中他的痛处,语气渐而得意,“成了魔尊,苟活至今又如何?只要你还活着,便永无……”
声音说了什么,晏决并不在意。
被蛟筋束住的手臂有些酸麻,他忍不住想活动一下筋骨。
晏决从容起身,原先捆缚他的法器倏地松开桎梏,滑落脚边,温顺如冬眠的赤蛇。
与此同时,蛰伏的魔力如暗潮般自他周身涌出,鼓起他的发丝与衣袖。
“……怎么可能?”声音的主人显然受制于这股威压,此刻难掩震惊,“你,你这几日,不是应当旧疾复发,分外虚弱吗?”
晏决一掐法诀,手入袖中,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你很失望?”
“魔头休得多言!”声音已是气急败坏,“今日,我就要灭了你的威风,为我在天极宗一战中丧生的故友报仇!”
茶水沸腾,细尘升空,灵力犹如白色闪电在半空激荡,是法修祭出杀招的前兆。
下一刻,魔头却从屋内凭空消失。
法修还未出招,隐身法障便被无形之力撕出裂口,使他无所遁形。
白芒骤闪间,魔头如鬼魅般现身近前,速度快得令他根本无暇反应。
晏决张开手掌,指尖魔力凝作五道黑色细线,以锐不可当之势,直取敌人的头与四肢。
法修没命躲闪,顾不得周身状况,慌忙之中朝着墙角花瓶撞去。
天光入窗,一瞬亮如白昼。
虞瑶隐约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而她面前坐着一人。
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背对她,肩膀略显单薄,脑袋前伏,如墨长发凌乱散在背后。
一只素手握着木梳由她身侧抬起,看这架势,像是要给少年梳头。
“师尊,徒儿还赶着去晨练。”少年未曾挪动分毫,语声却隐怀局促。
“连头发都没梳就想走?”她伸指在他脑后一弹,“若叫其他长老撞见,定会说我教导无方,连徒弟的仪容都疏于管理。”
少年低声抱怨,“是您一早把徒儿叫来,还不让徒儿自己梳。”
她轻嗤,将梳齿深入他的发间,“你给自己打理的头发,那也能看?”
“那徒儿拜托旁人便是。”少年倔强道。
“你是想拜托那个在分发丹药时绊倒你的傅师兄,还是那个在对招时故意打伤你的戚师姐?”她摇了摇头。
“徒儿总能找到好心的师兄师姐帮忙。”少年语声更轻,仿佛生怕触怒自己这位师尊,“您为何执意要给徒儿梳头……”
她却理所当然道:“我不给自己的徒弟梳,难不成,我还给别人的徒弟梳?”
少年不再言语,头垂得更厉害,脊背在宽松的白色道袍下绷起,宛如被迫屈服的小兽。
“你不抬头,我可没法继续。”她将木梳在他头顶轻轻一顿,“什么时候梳顺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去晨练。”
少年不情愿地直起脖子,耳根泛红,肩收得更紧。
直到他原本散乱的长发如墨河般流泻,她才放下木梳,伸手从桌上捞起一条月白发带,给他挽了个髻。
少年如同忍辱负重完成使命,起身要逃,又冷不防被她按住肩膀。
见他浑身僵硬,她却轻动指尖,由储物镯中召出一根崭新的白玉竹节簪,仔细穿过他的发髻,“有了这护身簪,我看谁敢欺负我的徒弟。”
虞瑶蓦地一怔。
这簪子,和自己从负心郎头上取下的那根……好生相似。
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朝铜镜茫然望去,还未看清师徒二人的模样,镜面便砰地裂开,从中窜出一团黑雾,将少年的背影和满室晨光吞没。
虞瑶揉了揉眼,刚有些恍神,便被隔壁传来的一声巨响唤回意识。
负心郎在搞什么?
她顶着一头起床气翻身下床,冲出客房,叩响他的房门。
可无论她怎么敲,也得不到一句回应。
虞瑶心下一惊,窗户没有上锁,莫非他跳窗逃了?
但他,他明明被赤寻绑着啊!
倘若负心郎真的跑了……她可没法回去向师妹交差!
虞瑶顷刻间头皮发麻,正手忙脚乱掏出钥匙开锁,却听到男人冷静的声音自门后响起。
“何事?”
晏决回得云淡风轻,目光漠然扫过地上的鞭子和花瓶碎片,一只手仍扼在敌人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