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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6章 第五百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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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光血影的生活随着终极谢幕告一段落。

    失去赖以生存信念,汪家盘踞在国内的势力迅速瓦解,分崩离析的速度比当年的张家有之过而无不及。

    然而汪家多年累积,实力非同一般,即使有木安暗中推动,要彻底击溃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

    其□□劳,还要归功于吴邪为木安引荐的解雨臣。

    木安和解雨臣都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双赢的买卖一拍即合,于是由解雨臣主导,木安给予必要的帮助,两人里应外合,一同瓜分蚕食汪家几大主营产业。

    汪家的高层滞留在云南,通讯线也被吴邪等人切断,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外界,十分有利于他们二人接下来针对汪家的一系列动作。

    木安以前在汪家的地位本就不低,出发云南前已经通过内部的升阶考核,是管理组的准预备役成员,大本营只留有必要的一群基层人员维持运作,其余人近乎倾巢而出。

    而提前回到汪家的木安,无疑是当时级别最高的成员,可以顺理成章接手大本营的全部事务,如虎添翼。

    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清洗比意料中进行的还要顺利,汪家这几年横跨黑白两道,敛财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收益丰厚。

    解雨臣和木安分工合作,能收入囊中的就留下,无法处置的打包抛出。

    两人办事利落果决,短短几日,汪家庞大的家业已被渐渐蚀空,高楼大厦一夜倾塌,汪家大部队就算赶回来,等待他们的只剩下一具空壳,所谓南柯一梦,最终不过是空洞。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吴邪几人正在楼外楼吃庆功宴。

    硬菜点满一桌子,黄昏的余晖覆盖着粼粼湖水,微风掀动枝头,杨柳摇晃,摇橹船在西湖上拖拽出冗长的影子,荡漾着的旖旎风光。

    王胖子憋屈许久,一边夹着西湖醋鱼,一边大呼过瘾,又招呼木乐乐多吃点,一起乐呵,木安伸长筷子夹走王胖子眼馋半天的鱼脸颊肉,放进木乐乐碗里,得到一顿白眼。

    他们吃饭不讲究什么规矩,王胖子在兴头上还能现场给他们来场即兴搓脚秀,听到王胖子讨论,吴邪颇为感叹,伸手拍拍张起灵的肩膀,轻声道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坐在窗边的张起灵没有应和吴邪,只静静看向远处的秀丽景致。

    柳枝还在风中轻晃,他沉静如夜的眼眸被点缀上几点子碎金,沉默良久,才淡淡道:“都过去了。”

    王胖子嘻嘻哈哈地搂住张起灵,道可不是,以后小哥是自由身,咱们得好好想想怎么过日子。

    早在云南的篝火旁,吴邪就邀请过木乐乐和张起灵日后留居杭州,只是那时的他们还处在困顿之中,尚且不知自己的明天会落在哪里,更何谈安身立命之所。

    现在一切尘归尘如归土,他们也可以认真思量一下未来的问题。

    吴邪当然是贼心不死的,他一直担心张起灵漂泊无依,会因为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而选择离开,但张家什么都没有留给他,只有那个时时发作的失魂症,万一哪日旧病复发,他举目无亲,又会落到以前那般凄凉的境地。

    满桌鲜香酱浓的好菜,西子湖畔落日斜阳,照出吴邪诚恳的狗狗脸。

    金光镶边,眼波闪闪,抓着杯子跟张起灵推心置腹,胖子撮口大鱼头,直笑他要跟传销拉下线似的,只差没掐着张起灵让他同意,嘴上还装模作样着全看他自己的意愿。

    被胖子一酸,吴邪也察觉到自己企图的太明显,于是收回手仰头闷完杯里的酒,转头望向木乐乐的眼神贼光四射,搓搓手就招她凑过来,一副知心哥哥的体贴模样。

    木安知道他这是要逐个击破,先从心软的下手,让她给张起灵打个样。

    但他其实早有想法,当下就不客气地伸出手挡在吴邪与她跟前,表示这人归他,而吴邪他们仨作为来路不明的野男人,最好少打她个如花似玉大姑娘的主意。

    可是正主的架子还没拿捏到位,话刚要出口,他那脑子缺根弦的瓜皮姐姐已经跟吴邪达成一致,装着果汁的杯子咣当一碰,几乎立马就要起身去找房子安家了。

    看木安郁闷如老狗,胖子会心地给他夹两块苦瓜:“老弟,知道你心里苦,首都户口也抵不上咱们天真那股子魅力,认命吧。”

    听到胖子调侃,木乐乐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好大个弟弟杵在旁边,良知尚存的她明白他俩如今穿一条裤子,得共同进退,要跟握住吴邪的手又唰地收回来,转头看着木安,用胳膊小心翼翼捅捅他,问他怎么看。

    不等木安回答,吴邪气定神闲道:“我能给她上户口。”他刚要反驳这算个蛋,吴邪又悠然开口:“我还能让她赶上明年的高考,给她找好补习班,保证她一战上岸。”

    木安一下子就被堵住了,脸色半青不绿。

    妈的,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吴邪对木安从来就不客气的,一张嘴没饶过人,木乐乐到底护短,站起来就去打吴邪,让他好好说事别欺负小孩儿。

    二十岁的小孩梅开二度,心气郁结的厉害。

    他撑住下巴,一筷子戳进苦瓜里,木乐乐就在旁边唠叨,什么别听吴邪瞎扯,以她的聪慧才智去哪都不至于落榜,木安在哪她就跟到哪,和吴邪他们可以常联络,没必要非在一块处,自由随心最重要,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样的琐碎和照顾让他觉得温馨。

    仿佛夕光余晖在吻过窗棂的同时,也掠过他平淡的眼底。

    光过无痕,却有微暖的温度眷恋着不肯离去,逐渐染出一隅柔软,融融似水。

    他如浮萍般的人生无所寄托,也不曾想过要在哪里扎根,杭州青山绿水,四季常青,确实是个风水养人的好地方。

    只是——身边这几个野男人实在碍眼,总有种住在贼窝旁的感觉。

    吴邪的三寸不烂之舌,有时候连胖子都要避其锋芒,虽是以闲聊的口气,并没有威逼利诱的意思,但语气中的笃定就莫名让木安不爽。

    最后半是不爽半是无奈,木安同意在杭州扎窝,张起灵也在一长串的絮叨中,点头算是默认。

    他们乘兴而来,喝的酣畅淋漓,饭后沿着孤山路散步回酒店。

    初秋的时节,枫树也开始红了叶尖,晃晃悠悠地垂在枝头,清风一卷,徐徐落下,其中一片,正好飘在木乐乐的头顶,上面还蠕动着一只青绿的毛毛虫。

    木安刚想帮她拿掉,见她闷闷地凑上来,扯着他的衣角,渐渐落在吴邪三人的后面,他明白她是有话要说,被岔开注意力一时没顾上毛毛虫,只配合地放缓步子,微微侧低下脑袋。

    不知是什么样的话题,让向来畅所欲言的木乐乐有点踌躇,她在饭桌上也有浅喝两杯啤酒,现在走在路灯下,可以看出她脸颊红红的,眼神有几分模糊,滚烫的呼吸隔着凉凉微风传来,人也跌跌撞撞的,他想摸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偏头躲掉。

    木安就看着她兀自纠结,眉毛一起一伏,手指绕着衣服上的纽扣。

    这诡异的无言足足持续两分钟,无人开口。

    直到吴邪他们转过一道直角弯,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她才似乎鼓足勇气,抬头看向他,问他是不是不想留在杭州。

    原来她犹豫半天,要问的竟是这么点小事。

    木安哑然失笑,回道没有的事,让她不要多想。

    她听完却不罢休,不依不饶地拽住他袖管,一字一句郑重地告诉他,不管如何,千万不要委屈自己,有不开心或者不愿意的地方,一定一定要跟她坦白,不可以什么都闷在心里。

    他也不反驳,只促狭着眼眸,问她为什么觉得他会是自己憋着生闷气的人。

    木乐乐一听,嘟囔道对哦,从小到大只有他欺负别人就没有别人欺负他的,又陷入到“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沉思,一张小脸时白时红,吹弹可破。

    木安看的好笑,一只大手就揉在她脑袋上,啪的一巴掌上去,拍瘪了上面那只肥硕的毛毛虫。

    汁水四溅的时候,没有一根手指是无辜的。

    秋高气爽,晚风拂面,决定他们未来归宿的那一晚,在木乐乐一路的尖叫咒骂声中悠然结束。

    生活的味道平淡而悠长,风过四季,吹来一曲安和的歌谣,怎么唱都是宁静绵长的曲调。

    最后他们决定住在西湖区,抬目远眺就是湖水的波光浮影。

    木安迎来人生中从不曾有过的平静时光,有时搬把躺椅坐在阳台上,湖风轻盈,卷着蒙蒙水汽,被太阳晒的温暖如春,往往一坐就能坐半个晌午,安详的像根晒干的老丝瓜。

    偶尔楼上的张大爷也会跟他一起同坐。

    木乐乐在杭州吃的很开,既受到吴家上下的喜爱,也在补习班火速交到新的朋友,在家的时候不多,吴邪和王胖子则各自精彩,今天饭局明天垂钓,在家相处最多的反而是他跟张起灵。

    一盏茶一张小几,两人对坐,吹着四时和风,静看花开花落。

    两年的岁月磨砺,当初再怎么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也能在年华烹调的余味中达成和解。

    吴邪和张起灵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只有王胖子会不时拿木安曾经下过的黑手来贫嘴几句,但都无伤大雅。

    共处愈久,木安也有想过那没心没肺姐姐的终身大事。

    在他心底,最认同和看好的对象,其实是解雨臣

    作为解家的掌门人,解雨臣的背景和财力都毋庸置疑,跟他在一起,生活质量可以得到保障,为人又谦和温润,彬彬有礼,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解雨臣都给木安留下不俗的印象。

    至于长相,解雨臣更是无可挑剔,身形纤长却不失挺拔,如松似玉,眼眸深深,笑意矜淡,可谓心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会是父母和女子喜欢的样貌和作派。

    而且好几次,木安都看见木乐乐沉沦在解雨臣的颜值暴击里无法自拔。

    但现代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木安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不能当木乐乐的第二爹,所以他再怎么看好解雨臣,两个当事人不来电也是白搭。

    况且一想到她有朝一日要嫁给别人,木安总觉得非常不舒坦,像吞了只活苍蝇,还是刚从蛆里钻出来的那种,吐不出咽不下。

    既然上上之选的高富帅没戏,他一阵考量,又把目光勉强转向傻了吧唧的吴邪。

    综合条件比较下来,欠一屁股债的吴邪自然比不上财富自由的解雨臣,要是哪个倒霉催的姑娘嫁给他,光两三亿的外债就能让那姑娘未语泪先流。

    不过那人要换成他亲爱的好姐姐,一切又另当别论。

    毕竟旁人不知,但他自己却是明白的很,他们债务的来源是鬼玺,而鬼玺的货主正是自己,再者,吴邪不是没能力平债,只是家里放养,他自己不火烧屁股也不着急。

    让他最动摇的一点在于,木乐乐十分喜欢温暖和善的吴家,一周两三次的回去,常常大包小包的回来,清明如木安,怎么会看不出吴邪父母对木乐乐起的心思。

    她是被爱包裹长大的娇花,余生也应当被呵护被宠爱,像掌上明珠一般,不经风雨,受到所有人的钟爱与青睐,没有其他选择会比吴家更合适。

    总之无论是谁都好,有两个人选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一是心有所属的王胖子,前有不会凋零的云彩,占据着他心中的半壁江山,再有后来居上的飘飘,令他追逐不息,木安不属意也相信木乐乐不会有任何想法。

    二是冷淡无趣的张起灵,每天的话都不超过三四句,眼睛永远是那么淡漠地瞟过来,无欢无喜,无悲无泣,嘴角平直,一整天下来几乎没有发生过变化。

    和活色生香的木乐乐比起来,张起灵寡淡的像一碗没加盐和酱油的清汤面,丢进什么都激不起半点水花,唯一胜就胜在卖相好,气质高华,有种孤松玉山般的清澈绝然,令人心驰神往。

    但木安完全不为所动,宿敌buff和挑剔眼光让张起灵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

    好在木乐乐见他就如老鼠见到猫,又紧张又胆小,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放才好,只会一味的傻笑,两人当师徒时,甚至有一阵子,她看见张起灵肌肉就会下意识一抽。

    怂包如斯,木安很放心他俩往来,没人会想嫁给一看就打哆嗦的教导主任。

    可谁能料到,王胖子竟能用实力演绎什么是化腐朽为神奇,用他那鬼斧神工的拉郎能力,硬生生促成一段传奇。

    那天是苦热的炎炎夏日,木乐乐有课在学校午休,木安就在家吹空调打游戏,接到王胖子电话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

    遗传病不定时发作是正常,他边跑任务边让胖子把人送医院去,等会他有空就过去看两眼,没空权当自己死了。

    直到王胖子告诉他张起灵死活闹着要去追寻过去,劝什么都冷着张脸,实在无计可施之下,他和吴邪两个大聪明一时自作主张,居然当场给张起灵来了场天仙配,用图文并茂的方式,成功让他相信自己在杭州还有个鲜嫩如豆芽菜的十八岁女大学生当女朋友。

    木安正赶着打副本,在电话里敷衍的不行,王胖子最后半句话蹦出,脑子才突然“叮”一下。

    等会,十八岁的女大学生——

    这鲜嫩的豆芽菜,不会是他那刚考上大学的傻大姐吧?

    特别奇妙,木安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感到荒谬,极其荒谬,这种体验就像电视台采访路人问你幸福吗,他反手给你个大嘴巴子说老子姓王一样。

    王胖子雷厉风行,打电话根本不是来征求他意见的,是要他在家煲好汤等下送去医院给木乐乐当道具,还以格外铿锵有力的口吻让他别捣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他们众人拾柴火焰高,万一这俩成了,多好一桩姻缘。

    好你大爷,他以为姻缘是鱼头跟鱼泡,天生就配成对卖。

    其实听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木安没打算要反对,也从来没想过他俩会有什么。

    毕竟对方可是张起灵,是扔青楼里连只袜子都不会丢的当代柳下惠,堪称石头中的金刚钻,钢板中的不锈钢,江湖救急而已,拿蒜头充水仙就没听过真指着蒜头开花的。

    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精神,木安关掉电脑起身去饭店打包一份汤再驱车前往医院,如愿以偿在医院看到一出“逼良为娼”的尴尬实录,当时的他笑的好大声。

    在许多年后的雨村,吴邪在院中种下不少蒜苗,春去秋来的大蒜抽出嫩芽,木安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一件事。

    去他奶奶个腿儿,原来蒜头真的会开花。

    时隔多年,他的脸,又一次被命运的巴掌打肿了。

    然而当年木安还是个单纯天真的小伙子,没有经历过风月场的险恶。

    在吴邪和王胖子两个臭皮匠的用心经营下,张起灵逐渐接受木乐乐的身份,也接受自己是个有妇之夫的现实,不再想着跑路和离家出走。

    这边皆大欢喜,另一当事人却因为圆谎而过的苦不堪言。

    共处时日越久,她就越发殚精竭虑。

    扮笑脸装贤惠,在张起灵面前,她不得不夹着声音的傻样要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演出的贤惠娘子形象简直精彩绝伦。

    他觉得他俩的故事就像连续剧般有趣,会不遗余力地嘲笑她,跟他们后面追连载。

    虽然他一边笑话,一边还会默默包揽家里的家务,不让她为其他事操心,但喜好看乐子,大概是他们姐弟俩难得的共同点,他看戏看的津津有味,并几度为她的精湛演技鼓掌喝彩。

    这般精妙好戏一直持续到他们去北京之前,那是王胖子的主意,他认为有三个电灯泡杵着,不利于爱的小火苗诞生,于是拉着木安和吴邪上北京探亲。

    他本不想去,可经不住王胖子念叨,想着走几天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才点头同意。

    几人在胖子的铺子窝足一星期,每天遛鸟赏花,和金万堂闲话家常,眼看日子差不多,上街买点特产以示敷衍,然后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回到杭州。

    坐到久违的沙发上,只见客厅干净的纤尘不染,窗台上晾着整整齐齐的被单,瓜果盘里装满新鲜水果,地板亮的可以映出人影。

    木安走到阳台,又看见薄荷和绿萝叶片上竟然还沾着水珠。

    他不信这会是木乐乐的杰作,她没这个良心,肯定是他那便宜姐夫来家里义务劳动了。

    冲泡着拆出包装的小青柑,一颗颗青色的小圆球在杯中沉浮,顶着咕噜咕噜的热水打着滚,果香混合茶香,飘出一阵沁人心脾的芬芳。

    木安突然觉得有个名义上的姐夫还不错,起码比自己在家时省心。

    下次可以看在他操持家务的份上,请他来吃顿饭什么的,接着再让他洗个碗,完美。

    到晚上前,木安还沉浸在自己的小算盘里,傍晚胖子喊他去楼上吃晚饭,刚坐在桌子跟前,一股子浓郁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熏的他差乎没睁开眼睛。

    他疑惑地皱起眉,定睛一看。

    张起灵还是那个张起灵,清汤寡水,一双筷子随机选菜,板着个方方正正的臭脸,但心细如他,马上就察觉到异况。

    ——在张姐夫的筷头掠过几样菜时,会统一的悬停一会儿,目光同时抛向一旁羞涩不可名状的木乐乐,两人眼神一对,粉红色的泡泡顿时化蝶斗斗飞,穿梭在菜盘子和王胖子的唾沫间,往往在木安还没看明白的时候,菜就已经安安稳稳被送进木乐乐的碗里。

    并且木安发现张姐夫的业务能力非常优秀,夹过去的水煮牛肉没有香菜,苦瓜炒蛋没有苦瓜,青椒炒肉只有小炒肉,把木乐乐挑食的偏好摸了个一干二净。

    所谓出道既巅峰,张起灵才刚当人男朋友,已然妥妥的可以拿到感动西湖好男人奖。

    还有自己家没出息的傻大姐,被男人的攻势迷的晕头转向,整餐饭眼光就没从张起灵脸上挪开过,脸颊粉扑扑的,像两个大屁桃。

    吴邪和王胖子纷纷假装没看见,啄着米饭对碗装深沉。

    这股莫名其妙的恋爱气息让木安食不知味,他不明白为何短短一星期的时间张起灵就能把他家偷了,枯木再逢春也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思绪翻来转去,他既费解又抑郁,无心饭食,草草扒拉几口,装着满肚子心事下楼回家。

    等那傻大姐回来,得好好跟她谈谈,再仔细问问。

    不知是什么样的念头在作祟,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她与张起灵在一起。

    没有权衡利弊,没有喜好左右,是一种直觉上的抗拒。

    不管是谁都好,只要她喜欢,他都可以试着去接受和理解。

    唯有张起灵,他办不到,理智无法介入其中,他在本能的拒绝。

    平心而论,张起灵为人并不坏,只是一贯的冷漠和无所用心,会自然而然赋予他一层冰冷的色彩,抛开这层滤镜的干扰,甚至在大部分的层面上,他内心会比常人都要透彻。

    如同竹叶上最清新的一滴晨露,阳光折射出无数的流光溢彩,落在他眼底,都会化成一片淡淡的纯白。

    可是透过他淡然的眼眸,木安总能在深深的瞳孔中,窥见自己的倒影。

    来自曾经的他,是被暗无天日所掩埋,他一直不愿回顾的灰暗时光。

    汪家本质是张家思想的另一重载体,行为模式,规矩体系,无一不是在复刻张家曾经古老而巨大的秩序,像一头从虚空里诞生的巨兽,被人为的克隆,所有其中衍生出的人或事,都会烙上黑暗的印记,仿佛超市里商品的条码,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它会如影随形般与他共存,时刻伏在他耳边低语。

    ——你来自哪里,你是因为什么而存在。

    逃脱不代表抹去,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有呼吸,永生永世,不允许被忘记。

    木安闭上眼,能看见许多纷乱的画面,是混沌的,复杂的,但都毫无例外,没有色彩,从他脑海缓缓淌过,静谧的像一条寂流,从荒芜而来,向虚无而去。

    不能是张起灵。

    在张家和汪家,他们是一样的复制品,是冰冷的工具,被困在历史年轮铸就的桎梏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同样的事,进行着相同的动作。

    从出生开始,他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意义,他们是家族的附属品。

    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爱人,又怎么可以被爱。

    更何况,他与她的一切,都是用虚幻构建出来的美好,是不能贪恋的泡沫。

    从前不加干预,是因为觉得她可以把控好分寸,两年的井水不犯河水,他本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

    可是刚才的光雾再怎么弥散朦胧,他都能清晰在她眼底看到一点微不可查的欢欣,浅淡如雪,却深刻地藏在她笑颊里,绽放着盛大的欢喜。

    年少动心,是无法自控的冲动,也是一场动荡的浩劫。

    她浑然不觉,只被绚丽的火焰吸引,像走在万丈深渊的峭壁之上,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他没办法视而不见,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劝她迷途知返。

    纷扰的心绪宛如上升的水流,渐渐淹没他心内种种杂乱的碎片,在等待的间隙,又在无数的百转千回中静静沉淀至底,凝成静止的冰。

    思潮如海,涨涨停停,等到木乐乐一步三回首的回到家中,他已经组织好满腹的语言,按掉电视抬头向她望去,却不由得凝滞了气息。

    她大概是才刚跟张起灵道完别,依依不舍的神色还未完全从双颊上褪去,脸颊微微鼓起,泛出蝉翼般薄薄的红晕,眼眸晶莹透亮,欲语还休的温柔藏在眼角眉梢,那么深切的喜欢被掩饰的如月光般淡薄,小小的笑涡里却盛满甜意,好似一颗柔软的草莓软糖。

    一颗心就此泯没下去,他到嘴边的话顿了顿,再出口时已没有初时的焦灼和担心

    他只认真地询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如他预料一般,并没有坦率承认,表现出以往游刃有余的轻松,或者,她不是嘴硬,而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控和沉溺。

    尽管劝过自己几十次要冷静沟通,但是看着她沦陷而不知自知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大声呵斥了她,希望她能清醒过来,不要被一时的美梦蒙蔽了双眼。

    最终的结果,是两人不欢而散。

    他始终无法以强硬的姿态要求她什么,只要他望着她明澈的双眼,可以看到她的真心和喜爱全部都写在眼底,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他只知道,她从来没有用那样热烈而迷失的目光看过任何男人。

    她看着吴邪,看着他,或是看着别的什么人,瞳孔是透明的纯粹,澄莹,没有分毫的杂质,坦荡如砥。

    但她不敢这么注视着张起灵,面对张起灵,她会躲闪、会茫然、会患得患失。

    她小心翼翼藏起自己弥足珍贵的心意,连展露给他看的勇气都没有。

    那是女孩最诚挚的爱意,不求回报,静默盛放。

    没几天后,李老五送来有关于吴三省的消息,让他们都无暇顾及张起灵的病况,他们的精力被尽数投入到新的事件,木安也得以从左右为难中短暂地抽身出来。

    吴三省是吴邪前半生难以磨灭的心结,放下是需要时间的,三四年的消磨对吴邪而言,显然还不够,失踪数年亲叔叔的消息就在眼前,他不愿放弃,也不能放弃。

    往日都是吴邪陪着他们出生入死,为张起灵劳碌奔波,为木乐乐跋山涉水,现下他要去秦岭追寻吴三省的踪迹,义无反顾的一如当年,他们没有立场阻拦。

    看木乐乐热血上头,张起灵和王胖子也没表示什么异议,木安连挣扎都不挣扎了,默默在家收拾好行李,等着他们出发的指令。

    找点事分散一下木乐乐的注意力,别让她成天到晚琢磨怎么泡张起灵,徐徐图之,加之张起灵一向直男,没准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过出于对李老五的防备,他们不能倾巢而出,得有人留在地面上作为接应。

    木安对他们留自己下来的决定没什么意见,他本来就不想去地里折腾来折腾去的,听完他们的选择,还一度觉得吴邪和王胖子心大。

    他可是两年前实打实坑过他们的人,关系还没培养到位,竟然也能信任他留守后方。

    好在他们之间已没有利益链,他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着,好端端的再去坑害他们一把。

    队伍稳扎稳打的行进到深山,途中遭遇豺犬袭击,队伍在逃窜时分散,根据吴邪那对人马放出的信号烟,他们在躲避的地方有所发现,已经带着装备和人手进入地洞了。

    他们得到不用支援的信息,于是就找到一处干燥宽阔的空地,安营扎寨,坐等先锋队凯旋,并派人在他们离开的井口轮流望风,必要时可以给予援助。

    在地面的日子悠闲似养生,虽然身旁李老五的伙计都不是善茬,但木安从小在死人堆里打滚,比起跟他打过交道的亡命之徒,这并不算什么难缠的角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业务不熟练的木乐乐也跟着吴邪那个大邪神走了。

    木安一想到吴邪的特殊磁场,忍不住就为她担心,她以前每一次冒险都有他在旁边保驾护航,如今要她自己直面地下的种种魍魉鬼魅,不知她能否适应。

    好在张起灵现在是她名义上的男朋友,他虽不善言辞,很容易扫兴和冷场,对伴侣总算是还不错的,否则木安也不会对他们的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驹过隙,几日的光印弹指间过,木安心有提防,只在面上装的客气,他不是在淘沙行当没名气的人,曾经的手腕和出手过的明器,都能成为在外八行间无形流动的名片。

    开头的几天,大家碍于他的身手和背景,还克制着心内的蠢蠢欲动,不敢轻举妄动。

    随着李老五等人下地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无音讯。

    日子愈久,难免会有风言风语流传,一双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无不猜测着他们的现状。

    想来在出发前,他们内部提前通过一次气,李老五要在地下有什么动作,想法子偷偷解决吴邪几人,并吩咐他留在地上的伙计如法炮制。

    在他们认为,吴邪身边只有张起灵和王胖子不可小觑,但双拳难敌四手,李老五带下去的人可比他吴邪要多的多,还有个拖后腿的小丫头片子,或死或逃,总之他们不大有可能在李老五的算计下全身而退。

    谣言是不需要证据就能迅速发酵的毒气,丝丝缕缕的渗透出来,弥漫在一无所知的营地里,所谓三人成虎,小范围的揣测,渐渐发展成大规模的流言。

    木安的处境开始变得艰难,一部分人见风使舵,对他不如往日一般恭敬,他只作看不见,内心冷笑连连。

    表面的客气依然在维持,只是在每轮守夜前夕,一种隐动的危险气息在眼神间传递,刀刃出鞘无声,如不声不响聚集的鬣狗,在暗处静待时机。

    木安不动声色,对营地的伙计更加戒备,武器从不离身,每每坐定,眼睛望着前面,余光却监视着四面八方,周围纵横交错的地形,他也早已烂熟于心。

    终于,在某次木安独自守夜的时候,有一小群人按捺不住,伺机发动偷袭。

    一边是蓄谋已久,一边是有心防备,两方对撞,拼的往往不是实力,是反应和阅历。

    而木安毫无意外地在众人围剿下逃出升天,比起他正面对峙过数次的雇佣兵团,这群不入流的江湖混混功夫还差的远。

    他身上携带的装备足够他逃到安全地段,在来秦岭之前,解雨臣也曾告诉他们,有需要可以随时求助,只要消息送到,他定会鼎力相助。

    其实这话跟没事就留下来吃饭吧没多大区别,属于没人放在心上的客套话。

    他们都心知肚明,北京、秦岭南辕北辙,远水到底解不了近渴。

    但木安是什么人,不解渴他就让人连井带水都抬上来的主儿,当下不客气的一通电话打过去,直接狮子大开口,要抽调解家在陕西盘口的所有人手。

    他深知自己在九门没有根基,借来人手也不一定驱使的动,干脆用什么“吴邪孤掌难鸣,现下四面楚歌,狼被围奸,迟早要完”的话术把解老板本人也诓骗过来。

    解雨臣坐镇中央,效率果然出色,解家伙计分成两支队伍,一支留守山村,另一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营地,局势翻转时李老五的伙计甚至都还来不及庆功,转眼通通都被活捉。

    把图谋不轨的几十号人捆好,扔在一旁像一排排的猪仔。

    由解家人接手完营地的大小事项,一发远处的信号弹刚好炸响在森林上方,花火耀眼,映照着流火般的太阳,尾翼拖出余烟阵阵。

    木安领着一对人马火速赶到信号弹升起的地方,阳光毒辣,一束束的照射下来,他眯起眼透过强光看去,见到吴邪几人正坐在树脚下乘凉,边打嘴炮边等候他们。

    几天不见,见他们安然无恙,木安紧绷的气长舒一口,吴邪他们属实争气,不仅全员存活的出来了,而且每个人四肢齐全,一条胳膊都没少。

    而在手下口中牛逼哄哄的李老五,现下被五花大绑成个大粽子,叼着个抹布呜呜咽咽的躺在地上,双腿还在不甘心地扭来扭去。

    事实证明,木安操心的不无道理,他那业务生疏的姐姐虽还活着,但也就只限于剩条命了。

    肩膀上被纱布包的密不透风,血水混合灰渍,黑色的血迹一片晕着一片,衣服上还残留着大量鲜血流过的轨迹,衣服宽松的挂在身上,瘦如脱骨。

    视线往下一转,只见她脚踝肿的有原来两个那么大,手臂无力地垂下,环节微微扭曲,肿胀的吓人。

    但是这没心眼的都伤成这鬼样了,人居然还精光闪闪面露红光,因着站立不稳,被张起灵扶住,精瘦精瘦的身躯打着转,却还不忘冲他甜甜一笑。

    什么情况?

    爱的魔力转圈圈?

    木安一时哑然,不知该关心她还是骂她。

    不过她一看见他,一张灰扑扑的小脸立马漾起一道喜出望外的弧度,撑着腰冲他招招手——让他过来背她。

    木安脸色一黑,打量着她全身溢出来的疲惫,全然不复刚才的精神抖擞,再看一眼目光微凝的张起灵,他仿佛明白什么,忽然又有点得意。

    男人终究是外头来的,越是喜欢,越的瞻前顾后,要端着让着,只有在完全可以依赖的人面前,她才能软弱的无所顾忌。

    好的,成功赢下一分。

    不,是一百分。

    目前他们这群人,不止木乐乐狼狈不堪,吴邪三人都没好到哪去,一句话能啐好几口血沫子,当务之急不是跟张起灵计较有的没的,而是赶紧把他们送进医院。

    木安没有二话,一路照顾着她颠簸出林子,解雨臣就等在村口。

    后面的路程已经被全部安排妥当,先一车拉去飞机场,坐上回杭州的飞机,留在吴山居的王盟开车来接,再一窝蜂连夜送进最近的医院。

    一系列流程流畅到等躺在床上吊着水时,木乐乐才缓过神来,安下心养伤。

    还不等木安去找张起灵算账,进医院不到一晚,伤的浑身没一块整皮的木乐乐就出事了。

    一大早他看到张起灵传来的信息——他那不省心的姐姐大半夜感染发烧,已然不省人事。

    前一晚他们看这俩人还清醒就没留人守夜,都回家洗澡换衣服休息,打算第二天再开始排班轮流照顾他俩。

    木乐乐很给面子,让他们好好地睡了个囫囵觉,自己却闷声干大事,折腾了张起灵一夜。

    木安叼着牙刷漱完口就往医院赶,他去时吴邪和王胖子都还没到,只有张起灵一人守着木乐乐。

    当时她高烧发的滚烫,面上泛起骇人的潮红,睫毛抖动,肩膀削瘦,整个人蜷缩在张起灵怀里,十分病弱。

    他心里顿时就有些不是滋味了,看张起灵更是怎么都不舒坦,上前一步要接过她放回床上。

    结果木乐乐病中昏沉,手却还紧紧拽着张起灵的衣领,任凭木安怎么轻声呼喊都不醒,似乎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他一气之下,要伸手去强行开掰他们俩。

    然而手指才刚掰一根,她脸上两行眼泪唰的就下来了,眼睛仍旧紧闭着,人显然没醒来,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但泪水就在无意识中不停地淌落,好像没有尽头一般,漱漱而下。

    连张起灵也在此时轻轻按住木安的手,望向他的眸中满是认真,对望长达一分钟,他才缓声道自己会照顾好她,让木安放手。

    看看淌泪不断的木乐乐,再看看细心呵护着她的张起灵。

    木安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老法海。

    这打击的非同小可,随后王胖子和吴邪赶来医院,正好目睹木安棒打鸳鸯的一幕,面面相觑一会儿,旋即纷纷上来劝阻。

    他俩扯着木安,一个赛一个的推心置腹,什么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王胖子俗语歇后语先轰炸一遍,吴邪又以诗书经纶给他洗脑,言之凿凿道孔孟有言: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

    未婚男女相爱相守,是人间正道天经地义,历史的车轮滚滚过,他得接受和尊重。

    劝着劝着,半是拉扯半是推搡,哥俩直接把木安“请”出病房,转身锁死房门。

    那天木安无言以对,默默地蹲在医院门口,抽掉了吴邪整整两包黄鹤楼。

    仰头望天的时候他好心酸,平常不抽的黄鹤楼入口苦苦浓浓,心境凄凉如寒风萧萧。

    不过郁闷归郁闷,他接下来都没有再去打扰那俩人花好月圆——主要是吴邪和王胖子严防死守、寸步不离。

    他一要靠近病房,王胖子就跳出来他开始给他搞心理建设,一张嘴叭叭叭的跟植物大战僵尸似的,源源不断,旁边还有个罗里吧嗦的吴邪敲边鼓。

    木安感觉这俩男的比狗都烦,又念不过他们,他只会挤兑人,不擅长念紧箍咒。

    后来他们仨就跟三个怨种一样,坐在病房门口的走廊边,看木安怨气冲天,张起灵的幸福护卫队交头接耳一阵,认为毕竟是小舅子,得罪的狠了也不利于两口子长期发展。

    于是王胖子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走过去拉住木安的手,又要语重心长的劝起来。

    木安被他俩念的脑瓜子嗡嗡的,立马摆手让王胖子打住,并掷地有声表示自己绝不进去,只透着玻璃窗口看两眼就好,姐姐身体最重要,但要他一夕之间接受这天降姐夫,那绝不可能,他俩念死他也没有用。

    王胖子无奈地看吴邪一眼,吴邪耸耸肩,用嘴型道你回来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其实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木安当然知道,能让她沉迷至此,即使明知身处在谎言钩织的虚幻之中,还是愿意一步一步的往里踏去,不肯醒来,张起灵对她必然是很好很好的。

    他有心,也有眼睛,不会轻易被偏见蒙蔽。

    虽是在一墙之隔的房门外,但他看的清楚,张起灵受伤的程度,实际比木乐乐还要严重几分,他伤在腰腹,长度直达胸膛,创面血糊,行走和活动都会极为艰难,如果换成平常人,这样的伤况,不静养两三天,可能连下床上厕所都办不到。

    而木乐乐感染发烧的消息是早上送到的,他们过来之前,护士已经来进行过必要的治疗,那么她高烧被发现的时间,应该要在凌晨左右。

    一般而言,不是加护病房或病况危急的病人,夜半时分,护士巡房的频率并不频繁,所以就算是护士,也不会这么及时察觉到她身体的异样。

    唯一的答案,是张起灵在睡前,曾撑着身体上来看过她一眼。

    现在她病的人事不知,昏沉中只知拽着离她最近的张起灵,他似乎也没想过要离开,静静地坐在她床头。

    一只手抱着她,安抚的拍子轻轻拍在她背上,另一只手固定着留置针,药水就吊在上方,沿着管子缓缓流进他的血管里。

    张起灵专注的神色,无一丝作假,目光所至,最终都会落向她苍白的脸庞。

    不知为何,只有这般轻稳的手势才能稍减她睡梦中的痛楚,他一拍往往就是五六个小时。

    木安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真的在关心她、爱护她,把她当成初生的婴儿般,小心翼翼的照料。

    许多的不满和怒气,渐渐凝沉在心底,像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房檐上,结成薄薄的霜,冰雪渗透木梁,晕化老旧的色泽,在经年的纹理上,开出蜿蜒的霜花。

    光霭迷蒙,微风轻起,阳光被纱窗滤成柔和的橙色,轻轻吻上雪白的床单,他看着探视窗内的景象,两道紧紧相靠的影子,在离合的光线中逐渐映为一体。

    叹息被均匀地糅进每一次呼吸,像柳絮一般,无声无息融入风里。

    在医院的疗养持续半个多月,木乐乐在退烧后,伤情就日益地好转起来,估计是医院的治疗方案“非常”合适——反正木安绝对不会承认是她跟张起灵同床共枕的原因。

    在她出院回家以前,木安已经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王胖子穿着白衣服躺在地上打十几遍滚,衣服都不会有半点污渍——也绝对不是为了跟张起灵别苗头。

    不晓得从何时开始,总是以高冷镇静为代名词的他,开始变得有点幼稚和固执。

    木安很猝不及防的意识到了这点,拿着扫把的手就僵了僵。

    出院的当天,吴邪和胖子开着金杯来接,结果在停车场门口撞了辆宾利,大概是仇富心理作祟,王胖子下车二话不说直接破口大骂,并把那贼眉鼠眼的秃头车主跟黄鼠狼进行生动的形象比较,那车主就被王胖子气歪了嘴,两人当即吵的不可开交,都嚷嚷着要报警。

    木安上楼帮着整理行李,仨人坐在病房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来,木乐乐长叹一声,骂道这俩不靠谱的,只好拿上票据起身先去办理出院手续。

    木乐乐很体贴,把不爱跟人打交道的张起灵和对人群过敏的木安都留在房里看东西,她似乎明白他俩有股不合的气场,临走还用心良苦地连看木安好几眼。

    看得木安气不打一处来。

    冤家路窄,共处一室,木安看见张起灵那张惹祸的脸就感到心律不齐。

    两人谁都没有要闲聊的打算,你看着我我看着天,视线毫不相交。

    过了半晌,木安闷闷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本想吹吹风醒醒神,却被一阵滚滚热浪扑的往后一退,眼睫毛好似都让这热风烤卷了。

    他赶紧把发烫的窗户框推回原位,抖抖头发上的热气,转头一看椅子上冷若冰霜的张起灵,残留的高温烧卷着空气,不知是不是脑子被热蒙了,他竟然听到张起灵在唤他名字。

    心平气和的,无比祥和的,开天辟地的,喊他过去。

    木安拧开一瓶矿泉水吨吨喝完,清凉的水哗啦啦流过喉腔,沁的骨头都凉了下去,才感觉大脑勉强转过弯,他打电话给王胖子,让他等会把空调开低点,外面很热,王胖子那边噪音很大,草泥马骂的特大声,完全没听到他在讲什么。

    他觉得这个夏天有点热过头,让一切都乱了套,比如这时,张起灵还在认真地望着他。

    木安犹豫一会儿,最终求知欲战胜戒备心,走上前去,在张起灵旁边坐下。

    两人之间弥漫着和平又火药味十足的气息,安静地对望,像是摔跤比赛前的选手握手。

    他静默无言,听张起灵平铺直叙着他们在秦岭遭遇的所有,包括木乐乐怎么受的伤,是因为谁,又是为什么,一点一滴,全都直白地剖开给他,没有丝毫的保留。

    张起灵的语气很平缓,叙述时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语调,清晰而理智,并且毫无波澜。

    这让他莫名觉着不爽。

    听完就冷冷的“哦”一声,刚要说关我屁事,余光正好瞥到他木乐乐闪身进来的动作,立马闭嘴装哑巴,扭头看向窗外被烧成金箔色的火烧云。

    木乐乐乍一见他们哥俩挨着坐,还特别高兴,咧着嘴就笑开了,上来撸把木安凌乱的头发以示奖赏,又拍拍他的肩膀。

    木安被揉的更加气结,他记得木乐乐在吴邪的狗场,也是这般摸狗的。

    回到家里,目送木乐乐上楼接着谈她那八字没一撇的恋爱,吹着空调,胸口忽而一阵没理由的烦闷,像气管被窒住一般,屏幕上的画面眼花缭乱,他却一帧都没有看进心里。

    机械的盯着节目许久,他一动不动,久到脖子几乎在固定的姿势里僵化成型。

    终于,他伸手按掉电视,这是水晶流苏被风拂开,互相碰撞,滴滴哒哒的响起来。

    他仰头靠上沙发,在流动的驳影中,缓缓合上眼睛。

    几日后,由于吴邪糊弄人的功夫不到家,他们不得不去吴邪家里合起伙来忽悠他爸妈,一晚上的费尽心思岔话题溜话风,木安还祭出自己的泡茶绝学,用来转移吴一穷的注意力。

    在烫杯子的时候,木安忽然觉得悲哀,他以前就听过跟着吴邪混的人大多下场凄凉,却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卖艺为生的地步——早知道当初怎么都该跑的。

    等他们完事坐上回程的小汽车,几人的脑子都是胀痛的,木安尤其生无可恋,闭眼摇到家中,还要被吴邪和王胖子以“给小两口”腾地方的名义挟持着打斗地主。

    头一下子更痛了。

    还好木乐乐还记着挣扎在痛苦线上的他,早早回来救他于水火。

    送那哥俩上楼,木安才结束令人疲惫的一天,他瘫在沙发上,决定以后再也不去吴家吃饭。

    而后木乐乐就正儿八经地冲他挥挥手,要给他讲故事。

    尽管用头发都能猜到她要讲什么,木安还是给面子地直起身子,装作整暇以待,并心如止水听她把张起灵跟他讲述过的来龙去脉又复盘一遍。

    听着听着,木安突然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

    他们在各自的版本里,事件走向是差不多的,但他们两个,都会竭力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张起灵版是自己一时不防中毒昏迷,连累木乐乐为他涉险取药。

    木乐乐版则是自己人菜瘾大,明知可能会有去无回还孤勇者上身,最后是张起灵奋不顾身救出已经在阎王殿打转的她。

    木乐乐他是知道的,一向护张起灵护的跟什么似的,但张起灵有意无意的回护,却让他觉出一丝不平凡的意味。

    而木乐乐显然不是来跟他秀恩爱的,讲完事就直接摊牌,表示不装了她想跟张起灵在一起,并用“虽然你拒绝也没用但我还是听听你的意见吧”的口气,问他是怎么想的。

    木安耸耸肩,表示她开心就好。

    不是不想反对的。

    但他实在不忍心看见她的眼睛从期待走向衰败,漫天银河仿佛一夕间熄灭,况且她语气虽随意,话里的认真却并非作假。

    面对木乐乐的逼问,他静坐片晌,只能沉默以对,来表达他的不赞成,和默认。

    然而岁月变迁,她已非曾经的吴下阿蒙,精炼的语言难得出现几分犀利,一语就戳破他在犹豫什么,又在掩饰什么,明眸善睐的眼睛俏丽动人,灵巧的好似两颗水墨翡翠,浓淡宜人。

    被这样的眼眸望着,顾盼的目光只停留在他身上,眼底亮的发烫,好像什么都没有要求他,但在这般诚恳的视线中,搪塞的语言却如烫手山芋一般,无法出口。

    他在长久的对视中败下阵来,第一次开诚布公的对她坦言所有。

    即使这会让她受到伤害。

    长痛不如短痛,他宁愿她在现在就清醒过来,也不要她被虚假的美好日渐腐蚀殆尽。

    其实木安从心底相信,张起灵绝不会始乱终弃,他会负责到底,会对她足够好,让她过的幸福开心。

    可张起灵所谓的好,从来就不特殊,更不是因为爱,她对张起灵而言,不过是责任的另一种体现方式。

    需要用规则束缚勉强得来的温柔,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不管过去还是未来,他都不觉得能成为跟她共度余生的人要多么好,万里挑一的优秀,或是首屈一指的财富,这些都不重要。

    但是最起码,那个人得比他还要喜欢她、重视她,爱她逾生命,视她为珍宝,他才愿意祝福,才甘心放手。

    他希望自己可以对得起她曾为他不顾一切,所放弃的灿烂人生。

    念头百转回肠,只是,在她光洁的面上,却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失望或落寞。

    她安静地望着他,灯光在脸廓留下一道银色弧边,沿着颧骨向上,浸入眼中。

    渐渐的,纯净的眼眸被浪潮缓缓吞没,她仰起头用力地眨着眼,炽亮的光幽幽而洒,在她眸底染出一片氤氲的水色,结成的印子如飘零柳絮,轻轻一晃就会碎开。

    他看见她骤然捏紧的指骨,正微微拧白。

    是浓郁的心疼,在噬咬她摇摇欲坠的心。

    木安见她难过,不由得轻声叹出一口气。

    在他与张起灵交往的这段时间,无奈和焦灼的加持下,他不知叹息过多少次,或许比以前加起来还要多。

    他想靠过去,揉揉伤心的她。

    灯影摇晃下,却见她狠狠一闭眼,闪烁的泪光被倏然收回,转头一下正视着他。

    瞳孔映出星星点点的碎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亮。

    客厅的灯是她中意的款式,流云磨砂质地地灯罩,下面坠着两层疏落的水晶流苏,风一吹过,会叮铃铃的响,在夜幕垂降下来时,墙上的灯影涓涓流动,如同月下的小河。

    流影深深,他听见她十分郑重地对他道,他是错的,他的想法不对,无论张起灵还是他,在她心中,他们都是炽热而鲜活的人。

    爱有千百种演绎的方式和呈现,远远不止轰轰烈烈、海誓山盟来的单薄浅显。

    夜晚的一盏灯,早晨的一碗面,中午的一杯茶和睡前一句的晚安,都是平凡世界中无需明言的琐碎爱意。

    既然木安反复提到的爱,那么她要问他,爱是什么。

    爱是有人为你留灯,有人给你煮面,有人与你泡茶,有人同你安眠。

    是万千灯火汇聚于一点时,在灯的尽头,始终有人掌灯,替你照亮归家的路。

    毫无疑问,木安也好,张起灵也好,背负着不堪过去的他们,都曾孤独走过一段长长的旅途,向着黯淡的未来,被动的承担着不归属自己的使命。

    途中没有声音,没有生机,无人陪伴,万籁俱寂,可在见到久违的光明之后,他们都有着为他人而奋不顾身的勇气,会一往无前奔向光的方向,会孤注一掷却从不求回应。

    小小的火焰在她眸中燃起盛大火花,驱散每一处积聚在角落的阴霾,她就这么看着他,笑中有泪,却一如他们初见般的眉眼弯弯。

    他有蒙昧的震动,心底像被什么东西突兀地破开,空洞的伤口血肉模糊,正不断地往外渗血。

    他一直以为,在他泥泞般不堪的往昔,她会是他生命里唯一的色彩。

    可是现在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是他的月亮,更不是为点亮他而来,而是他的人生本来就该光芒万丈。

    从前的他被迷障阻拦,失落在命运的岔口,他徘徊,他茫然,却不知前路在何方。

    她的到来,是要与他并肩而行,和他一起,摘获属于他独一无二的光。

    因着用力咬字,她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如仓鼠般娇嫩可爱,口中道出的一字一句,却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肃穆,分量十足。

    默然片刻,他突然很想抱抱她。

    不过他觉得,这个机会,大概要先留给张起灵了。

    一夜的剖心析肝过去,他不再对张起灵吹毛求疵,自认可以用客观、公平的目光,重新考量这位姐夫的首要人选,但内心小小的不满,还在持续发酵重大。

    关于张起灵的底细,他特意向张海客仔细打听后,还跑去他老家实地勘察过一番。

    回来后他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一想到前几天的所见所闻,脆弱的小心脏就在胸腔里隐隐作痛——还有张海客什么族长夫人当然要出嫁从夫等等言论,几度在沉默中仰天无语。

    不夸张,他当时心态就跟精心养育二十几年娇花般的女儿,非要嫁去南非挖石油劈柈子一样。

    张起灵看着风光排场的一青年壮汉,怎么老家就那么穷。

    那是嫁人吗?

    那是流放宁古塔!

    他抓住木乐乐就问他以后是不是要跟张起灵回东北,不至于吧他们在东北举目无亲的,不如就待在杭州,要是有意向,去北京也行。

    木乐乐就像看神经病一般看着他,一阵莫名其妙。

    然后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她和张起灵都还没正式确认关系,属于半只脚才踏进船里,能不能买上票都不一定,他却连结婚生子和安居乐业一齐操心上了,未免未雨绸缪的过分。

    这话题似乎也是她的一块心病,说着说着就开始唉声叹气起来,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一股幽怨愁思的意味溢于言表,转头看向电视里放着的古装剧,边捶脖子边道还是投胎到古代当公主女王的好,想要谁就直接赐婚巧取豪夺,不用追来逐去的麻烦。

    虽然木乐乐口嗨之余完全没有强娶民男的意思,既没贼心又没贼胆,可是听者有心,木安握着滚烫的茶杯,在蒸腾的水汽下逐渐陷入沉思。

    茶香缭绕,飞旋如风,他轻轻挑起眉头,摩挲着杯身,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火苗倏然亮起。

    秦岭一波未平,另一波麻烦又接踵而至。

    吴邪再度下墓的事没能瞒住吴二白,他本想以木乐乐作为突破口,撬出点有用的信息,却不成想被张起灵横插一脚,兴师问罪不成,吴二白与张起灵在秘密长谈中达成某种协议,一时竟没有发作,几日后,一张来自吴二白茶馆的请帖送到木安手里。

    木安捏着那张烫金帖子,有些捉摸不透吴二白的用意。

    他知道吴二白是什么样的存在。

    吴家盘口在吴三省失踪后,明面上是由吴邪继承打理,但他涉世未深,其实并不很能施展的开手脚。

    好在吴邪也算是聪明,知道首先提拔几个忠心的老伙计稳住局面——一位据说是吴三省曾经的老相好哑姐就是其中之一。

    □□的同时,再逐渐往要紧的关卡上换上自己的心腹,天长地久,等到盘口所有的事务都被他牢牢捏住,权利自然随之收入囊中,而他兵不血刃就可取得胜利

    只这样的办法固然稳扎稳打,却也很容易弄巧成拙,让溃烂的脓包越发越大。

    杭州和长沙的盘口暗潮涌动,对庶务一窍不通的吴邪之所以能顺利实施计划,并维持住局面,一是有吴三省残存下来的威信和老伙计,二是有吴二白在暗中支撑,弹压辖制。

    相较于以精明狠辣著称的吴三省,这位吴家二爷的风评明显更好。

    他周旋在九门之中,主要负责调停矛盾和货物仓储,无论是九门,或是从九门延伸出来的其他产业链,提起吴二白时无不夸赞尊敬,

    这些业务,看似不是什么很关键的位置,所衍生的权利却是巨大的,也让吴二白在这大染缸般的环境,拥有足够分量的话语权。

    因为人脉和背景,有时是比金钱更能流通的硬货币。

    思考良久,木安决定赴约,至少要去看看吴二白在打什么算盘。

    他没有去过吴二白的茶馆,对路程颇为陌生,帖子上又写着“秘谈”等字样,也不能去问其他人,还好帖上地址标注的详细,他七拐八绕开到一栋复古装潢的小楼跟前,立马就有伙计迎上来,恭恭敬敬请他入二楼的雅间。

    没有人开口询问他是什么人,从何而来,领到地方推开门,又低着头躬身退出去。

    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吴二白就在里面等他。

    可能是跟生意人打多交道的经验,木安略略颔首后就坐往梨花木的椅子上一坐,搭起腿准备端杯听吴二白兜几通圈子。

    话里藏话、处处埋雷一向是生意人的通病,需要耗费半天的功夫,木安猜吴二白不会单枪直入,必定还有一番话术等着他。

    想到这,他不紧不慢地揭开盖子,一股熟悉的茶香扑面而来,他手势轻微一顿,凝住目光,发现吴二白备好的茶,竟是他以前喜欢的都匀毛尖。

    澄澈的茶汤泛出几丝浅浅涟漪,木安面不改色,抬手浅饮一小口,茶味入鼻清雅,残渣被滤的干干净净,只有几片嫩绿的茶叶漂浮在杯面上,味道极是浓醇,微苦的茶底里回甘清甜。

    他一喝就知道,这是今年新收茶叶里最尖的一批货头。

    木安放下茶盏,杯落无声,面对跟前稳坐高椅的中年男人挑眉一笑,率先进入开场白,心底却暗暗生出两分戒备。

    而他对吴二白的揣测,没有被证实,在简单的两句寒暄后,吴二白开门见山,用最短的时间叙述清楚来意和目的,并对他发出邀请,要他加入进来,协助张起灵完成调查。

    吴二白的语速不疾不徐,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切,也没有给人随意轻浮的感觉。

    他喝着茶,手指点在桌面上,看着木安的时候,眼神非常的沉着宁静,和张起灵眼中万年不变的古井不同,是一种真正的高位者在不经意间所散发出来的压迫。

    木安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吴二白,显然是没有想到,不被人瞩目吴家门里能出吴二白这号人物。

    难怪吴一穷老实守成,吴三省激进张扬,吴家在九门里毫无建树,又不比解家和霍家枝繁叶茂,却还能在时代的冲刷下,被最大限度保存下来。

    吴二白点到为止,给木留出一段漫长的空白,让他思考。

    事关木乐乐,吴二白似乎对木安的回答胸有成竹,而木安确实也没有过多的踌躇,欣然同意,他还提出自己可以不要酬金,只要求一点,他要吴二白的全面授权。

    言下之意,他在九门行走,会使用吴二白的名义,同样的,吴二白要提供给他相应的便利。

    这提议其实十分胆大,老谋深算如吴二白,不会听不出这代表什么,但他就和木安一样,答应的毫不犹豫,眉头甚至都没有蹙起半分。

    利落地端茶落杯,等吴二白再度望向木安之时,茶馆的对牌已然出现在他的桌前。

    一壶茶的时间,他们的合盟就这样组成,双方都没有任何异议。

    木安喝完最后一杯茶,正要起身告辞。

    隔着的薄薄茶雾,吴二白突然喊住他。

    “你见过潘子吗?”

    木安不意他会有此问,停在原地,思索两三秒,得到的却是一片空白。

    于是他诚实地摇摇头,吴二白“嗯”一声,没有第二句话,只重新端起茶碗,垂着眼吹开茶沫,同时右手敲桌两下,大门被瞬间拉开,立马有吴家的伙计来请他出去。

    没有头绪的事,他从不纠缠,转身就离开了吴家茶馆。

    等他开车回家,木乐乐正好下课回来,扯上他一步三蹦上楼吃饭,王胖子早已拿着锅勺冲着楼道叫骂三四遍。

    饭桌上,吴邪在摆筷子,张起灵盛饭盛到第五碗,木乐乐被揪去厨房端菜,滚滚上升的热气汇聚成一副烟火画卷,欢声笑语,吵闹不歇。

    木安坐在桌前,看见一旁阳台上生长的水培绿萝,翠绿的叶子被晚风轻轻浮起,天色低垂,在昏暗与明亮的交际线中,被压出一层奇异的粉紫色。

    他在四合的暮色中模糊地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汪家了。

    原来所谓前尘如梦,无需半生消磨,不过是寥寥几年的事。

    自从与吴邪他们一起生活以来,时间飞逝如流水匆匆。

    他们在杭州休养生息,等待送去北京的古地图修复完成,因着时代久远,修补工作并不算轻松,但好在解雨臣有门路,他们只用准备好去巴蜀的装备,坐享其成就行。

    今年夏季的杭州多雨,倾盆般的大雨连日浇灌不停,雨点缀连成线,像巨大的透明笼子,普天匝地的罩落下来,打的好几株荼蘼都蔫了叶子。

    开到荼蘼花事了,今春最末的一抹余馥都凝聚在黄白重瓣之上,木乐乐看护的紧,她选修课有一门实践作业需要花草的培育记录,木安就天天掐着天气预报的时间,在下雨时把花盆搬进来,出太阳时又不厌其烦地搬出去。

    恋爱开头几个月一般最上头,木安每天在家,也就能在饭桌上看见她两回,其他时间不是在楼上就跟张起灵出门遛弯散步,他乐得无人聒噪,占山为王的日子过得自得其乐。

    雷雨天还在肆虐,渐渐的,他发现木乐乐的精神气一天不如一天,时常双目无神黑着眼圈,有时候夹菜的手都会哆嗦,精神更是不济。

    比如一盘满满当当的糖醋排骨,她一筷子就精准无误的夹在生姜上。

    一开始他以为是雨声吵嚷,趁着她出门约会的功夫,买来一幅厚厚的隔音帘,加装在装饰帘的后面,但好像没什么卵用。

    她的睡眠质量没有得到改善,白天依然困的半死不活,问她就用垃圾话敷衍过去,犹疑不定的神色却被木安尽收眼底。

    她既不愿明言,他也不追问,只在睡前热好牛奶端给她,听着房间内的声音渐次安静,他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外,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在凌晨三点的时候,他果不其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尖叫,似乎是刚从噩梦中挣扎醒来,他直接暴力破门,闯进去时木乐乐正僵直身体的坐着,满脸乱七八糟的泪痕,还有水珠在眼眶里打转,双手紧紧攥着被子,整个人因为过度惊惧而显得憔悴不已。

    他打开大门,把椅子搬进门里,再度对她发起灵魂拷问。

    人赃并获的木乐乐看见木安面色严肃,心知不好再继续隐瞒,只得垂着头缓缓向木安交代,这几日都是噩梦在摧残她,定点定时,在每次雷雨天准时发作,并且是极为逼真的梦境,演绎着她在秦岭所遭遇的点点滴滴,以另一种她不愿意面对的结局,强迫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溯。

    她被噩梦折磨的心力交瘁,已经多日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疲惫和心惊流连在眼角,化成两抹浓浓的乌青。

    木安听罢就点点头,示意她接着睡,他会守护在她床边。

    木乐乐嗫喏着躺下,许是几日的疲倦加身,雷雨稍减,没几次呼吸的间隙,只见她高耸的肩膀缓缓低垂下去,已然沉入安眠。

    他起身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看到窗外骤雨如幕,依旧滴滴答答的下个不停。

    这时,雷声忽然破开层层的雨帘,以撼地之势轰响在他们头顶上方,木乐乐又一次带着满头大汗猛地坐起来,脸色扭曲,痛苦不堪。

    他的介入,好像没有作用。

    雨势昏沉,木安尝试过许多办法,在木乐乐身上的作用却都微乎其微,最终是天色大亮后雨云散去,雷电销声匿迹,她才一脸倦色地倒头睡去。

    木安搬走椅子,替她掖好被角,沉凝的眸光掠过她苍白的脸颊,又转向窗外。

    小雨淅淅沥沥,有愈发减小的趋势,他揉揉眉心,眼神在斑驳的雨影中逐渐发散开来。

    终日睡不安稳也不是个事,木安知道她不好意思麻烦张起灵,但他嘴巴又没被封上,既然张起灵是给人当姐夫的,姐姐有难,不找他还能找谁,况且他记得在出院那天,张起灵曾用一副又平淡又恳切的语气嘱托他好好照顾他姐姐,现在这状况他搞不定,该姐夫出场了。

    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木安把木乐乐指使出去买东西,条件是给她挑的所有零食买单,在阳台上看着她走出小区门口,他转身出门上楼。

    楼上的三个男人在排排坐着看电影,是一出张国荣的霸王别姬。

    王胖子见是他,还乐道刚好,木乐乐那丫喜欢张国荣,他们正想喊她上来一起看,如今天气热,他在厨房煲着百合绿豆汤,没成想还没招呼木安闻着味儿就上来了。

    说罢往他身后一看,疑惑道怎么就他一人,他那傻大姐呢。

    木安跟个土匪似的一屁股就坐沙发上,噼里啪啦一通,把木乐乐苦苦隐瞒的小秘密卖个一干二净。

    几人听完面面相觑,王胖子和吴邪挠挠头,张起灵凝重的目光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张姐夫效率比顺丰还使命必达,当晚就收拾收拾下楼给木乐乐镇宅去了。

    然而姐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木安焦头烂额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张起灵轻巧的往那一杵,跟成了精的安神口服液一般,木乐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又回到原本的考拉德行。

    从此家中处处都有张起灵的身影,只要一刮风一下雨,不用人邀请,张起灵必定搬着椅子准时出现在木乐乐的房门口,雷打不动,几次吓得起夜的木安差点给他一套头槌。

    讲真,他不太适应家里还有除了他以外的野男人。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人是他招来的,还能用完就赶走不成。

    ——真的不能吗?

    红袖添香更增风趣,佳男在侧自然也不遑多让。

    木乐乐每日每夜睡的小脸红润有光泽,容貌细腻肌肤嫩白,木安无语凝噎,都懒得再去告诫她什么男色误事,干脆装瞎假装自己看不见。

    吴邪哥俩福至心灵,小哥一下去他们就会同步把木安叫上去,拉他没日没夜的打游戏。

    几天的暗黑破坏神打下来,木安觉得自己玩的有点魔怔,走路上看谁都想捅一刀——尤其是姓张的。

    这般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日子持续到一天放晴,木乐乐精神振奋,要去郊外探望她一个过生日的同学,大早上就来暗搓搓找他借车。

    想想自己一车的违禁品,木安仿佛能看见木乐乐被抓进局子里的场景,他当即大手一挥,表示要充当司机送她过去,她受宠若惊,望着他就像望着一头会飞的猪。

    在她心中,他的形象到底都堕落成什么样了。

    木安开始反思自己,然后他想了想,决定把锅甩给张起灵。

    他早感觉张起灵是男颜祸水,看着就不宜室宜家,果然不出他所料。

    路程不远,木安眨眨眼就能开得到,从高速转入小路,再一路上盘山小道,他决定送完木乐乐就近找个服务区休息,第二天再去接她,不然跑来跑去的麻烦。

    结果路线还没过半,突生的变故令人始料未及。

    他们在马路上被一支越野车队紧紧咬住,枪声震天,对方装备优良,竟完全是高级雇佣兵的配置。

    木安只能费尽心思应付,越野车队穷追不舍,后座探出好几支枪管,还有木安熟悉无比的狙击枪,作风之疯狂,全然不顾车子还行驶在国家境内,大有要跟他们同归于尽的架势。

    曾经的狙击生涯让木安非常熟悉这种射击模式,他最常使用的tac-50,曾被称为远狙之王,五花八门的狙击枪和配件他只需遥遥看一眼就能分辨其射程和发射轨迹。

    久病成医,该怎么躲避狙击手的瞄准线,怎么降低对方的校准精度,他都了然于心。

    得益于熟练的闪避技巧,他们安然无恙地进入山区,但车子已经在密集的枪林弹雨中趋近报废,木安开启一直藏在储物箱后面的小型引爆器,拉着木乐乐纵身跃入山林。

    他不仅擅长狙击,丛林遭遇战更是他的强项,从他们的狙射手法可以看出,对方是属于训练有素的专业雇佣兵团队,动态射击能力一流,他们有无数狙击手替换,各司其职,可以无限度的拉锯和消耗,而他们俩手无寸铁,继续在公路上胶着无疑是自找死路。

    不过,枪支的弹道会受到诸多外因干扰,从枪械自身的膛线和倍率狙击镜到温差及光学偏折现象,能让准星产生误差的因素数不胜数,甚至连风阻与地心引力都需要被计算在内。

    现在天色阴暗,不久后应该会有一场大雨,森林是野外环境最天然的屏障,以地形周旋,再等候张起灵几人的救援,是目前他们唯一能逃出生天的机会。

    在木乐乐还仓皇如同无头苍蝇时,木安已经独自计划好一切,领着她一头扎入林子。

    几小时过去,暴雨如约而至,像是天空面向大地的一场浩大瀑布,浇的他们浑身湿透。

    木安按照自己的经验不停变换方位,应对敌方的数次截杀,每次逃跑时他都能百分百确定,身后绝对没有人跟踪,可是偏偏在下个转交的岔路口,他们总会被对方拦截的精准无误。

    随着草木渐深,战线拉长到不可思议的范围,木安感到极其的蹊跷,却没有任何改善的办法。

    眼看形势往无可挽回的地步一路滑坡,他看一眼漫天大雨,又看向面露疲色的木乐乐,立刻要求要跟她分开行动,并迅速为她选择一条相对安全且跟自己南辕北辙的小路。

    只要她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掉头回去,为她阻断后面的追兵。

    他自认语气和神色都毫无破绽,也没有迟疑或动摇,但她就这么又一次看穿他心中的盘算,带着满腔怒气拒绝,对他破口大骂,并放言今天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没有第三条路。

    她骂的很凶,往日甜美温和的眉眼充斥着熊熊怒火,烧尽她眼底的惊惶和疲困,手几乎要指到她脸上来,大火过后,灰烬飘出一片片无言的哀伤。

    “难道我就可以失去你吗。”

    她似是悲伤而不自知,连滚滚的泪水含在眼眶里都没有察觉。

    好在雨势真的很大,落在发梢,滴在脸上,寒风萧瑟,吹进雨里,刮得人脸颊麻木,那几滴不被在意的泪混进雨中,隐没的天衣无缝,沿着雨水下滑的轨迹,一滴滴的落进泥里。

    她不会发现自己在流泪,可他却看的分明,触动的同时,内心感觉到一阵阵渺茫的刺痛。

    他沉默下来,雨水冲刷着路面的泥土,堆积成滑坡的形状,他一脚踏进泥里,转身走向与他规划相反的方向,没有再提一句要分开的事。

    其实木安是个很自我的人,从在汪家时就是,不通情达理,不善解人意,我行我素,说一不二,但他总是很容易被她说服。

    哭着笑着耍着赖的,只要是她,无论什么样的,他就会在她一长串叽里呱啦的述说里逐渐心软。

    后来历经长途跋涉,他们的处境始终危困,无法分辨方位使得他们更加被动,雨势愈大,路愈艰难,而困局的转机,出现在他们意见相悖的时候。

    雷光闪烁,劈亮沉蒙的天色,一瞬间的白昼爆亮,照出她沉思的面容。

    在迷雾般的雨珠中,木安好像触摸到什么一闪而过的边界。

    他按捺下去,不去细想,只把主动权全都交给木乐乐,由她来主导接下来的行动。

    她当机立断,决定调头走回主路。

    脚印在泥泞下深深浅浅,他不敢下结论的猜测被逐步证实,张起灵和吴邪三人及时赶来救援,有张起灵和黑瞎子两代战神加入,战场的平衡马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南瞎北哑强强联合,行踪如鬼魅,来无影去无踪,令人无迹可寻。

    待一地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干净,他们已经全数撤离。

    回到家时,木安依然不可置信那些让他觉得荒唐的揣测,可事实似乎没有给他回转的余地。

    暴雨风急,张起灵照旧是要陪伴她入睡的。

    木安坐在客厅里,一夜未眠。

    等到沉沉天色被温柔的晨曦唤醒,鸟啼生敲开早晨的大门,他看向阳台上挂着露珠的清白荼蘼,身后响起吱呀的开门声,他转头,拦下准备上楼的张起灵。

    他们的谈话不算长,有关她的生死安危,他认为张起灵有责任也有义务要知道这件事。

    而且这次的巴蜀之行,他没办法再与他们同行,吴二白让他前往北京,调差焦老板的身世背景,最好能一举牵扯出他背后的势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他十分清楚,木乐乐有多么喜欢张起灵,把她托付给可以护她周全的张起灵,不算很坏的选择,而他天生严谨小心,不会依靠所谓的直觉就贸然行事。

    在两个聪明人之间,大方的试探就是坦言。

    既然他无法确定张起灵是否也对她持有同样的心意,那么,他不再纠结于爱与不爱。

    他只需要得到一个保证,一个无论如何,张起灵都不会离弃她的保证。

    像她之前所开过公主与面首的玩笑,只要他留在她身边就好,真心什么的,不重要。

    而他为吴邪赌上自己未来几年的安稳和自由,要换的正是张起灵同等价值的回报。

    他在给张起灵施加心理压力,把所有筹码抛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迫使他同意。

    张起灵也一定会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意图,因为他从来就不打算隐瞒,只有心甘情愿的决心,才能产生足够的效力。

    木安知道,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果他不能全身而退,这会是他给木乐乐留下的最后一重保障。

    最终张起灵没有让他失望,愿意以血为誓,他们达成无声的协议,到这时,他望向张起灵的目光,才算是真正含有一丝信任。

    当然,不管张起灵是怎么的真心实意,他都会竭尽全力活着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男人的承诺一向是有时效的,会局限于某个时段、某种场景,他还是不放心张起灵。

    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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