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
“没想到纪娘子的妹妹居然那么心狠,布局陷害自己的亲姐姐,不过纪娘子倒是聪明,提前勘破了阴谋,还反将一军,早早谋划破局了。”
眼见着一大群人在东府里窜来窜去,找不到好机会的青叶只好先回到了雁阁,将傍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跟秦骃说了一遍。
不,她这局看似是破了,但其实压根没破。
曹威最后突然的举动,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等到客人都走完,朱氏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秦骃脚下一动,急切地要往楼下走,可脚才动了一步,便停了下来。
他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朱氏现在一定恨极了纪姝颜,若是再发现她跟自己交好,只会火上浇油,更加厌恶她。
他不能去,甚至不能露出一点儿跟纪姝颜有纠缠的瓜葛,因为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秦骃闭眼,藏在袍袖下的左手攥了又攥,倏而松开,他猛地转身看向青叶,开口。
“青叶,我有事要你去做。”
青叶一愣,这几年间他何时听过秦骃如此郑重开口,待抬头撞上他浓黑似墨般化不开的眼眸,心头更是一跳,立即敛色抱拳正襟道。
“郎君只管吩咐就是,属下一定会竭力办妥。”
秦骃却是立在原地没有开口。
青叶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奇怪抬头,才见秦骃一脸复杂地走了过来,朝自己俯身耳语了几句。
青叶惊诧地眼波一荡,很快垂下眸,领命而去。
青叶离去的步伐带起一阵风,吹得屋里烛火倏的拉长。
秦骃的目光落到罗汉榻旁几上的白玉锦瓶,里面插着一根梅枝。
“郎君可是奇怪我这花枝上没有花开?”
“其实我是故意的啦,故意折只有花苞的梅枝,因为只有这样还未盛开的花枝,插在瓶里才能开的更久些。”
“郎君且等着吧,等到这些花苞尽数开了,一定会很美的!”
在被拉长的烛光里,纪姝颜那日笑意盈盈在屋里摆放花瓶的样子,似乎再次浮现在他面前。
垂死挣扎的烛光一缓,喘过气后猛地往上蹿了一大截。
刚刚灵动俏皮的画面便似风沙一般消失了,余下的,只有满室的烛光,以及孤零零的秦骃。
“若真要嫁人,也必要找一个与我心意相通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却知我懂我,不会令我为难。”
虽然没有亲耳听见,少女单纯执着的话语,却似在秦骃耳边响起。
什么的人才能叫做心意相通,知她懂她,不会令她为难呢?
反正不会是自己,因为终身都将在这个孤冷之处度过余生的自己本身就是个大麻烦,任何人跟他粘上关系,都会为难的。
就像那梅花,本就该在冰天雪地的野外凛然盛放,而非陪着自己这个废人,在这儿浪费光阴。
秦骃目光依旧停留在花瓶中的那截梅枝上,那截放了许久却仍未开出一朵花的梅枝上,许久许久,没再移开视线。
纪姝颜踏进明堂时,不早也不晚,屋里站着二房秦立一家子,冯氏秦露母女,以及跪着的纪姝漪。
看见纪姝漪跪在堂中,纪姝颜眼波一动,走上前,跪着行礼。
“颜儿给外祖母请安。”
朱氏一人独坐高位,正在喝粥,好像完全没看见给她请安的纪姝颜似的,连个余光都没赏给她。
纪姝颜没得到回复,自然不敢起来,只好继续在纪姝漪旁边跪着。
过了会儿,秦霜进来了,朝朱氏行了一礼,刚刚没看见纪姝颜的朱氏,却看见了她,点点头,将人叫到一旁站着。
然后是秦修,行礼之后也站到了一边候着。
紧跟着秦修后脚进来的,是闻讯赶来的秦思娴。
秦思娴才踏进屋子,一眼看见旁边站了一圈人,唯独自己的两个女儿跪在中央,忙不迭边跑边叫。
“阿娘,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怎么其他人都站着,就姝漪和姝颜两个跪着呀?难道您没看见吗?也不把她们叫起来,这么冷的天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秦思娴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边斜眼埋怨母亲,一边一手一个,扯着旁边的两个女儿要拉她们起来。
纪姝颜知道朱氏正在气头上,不敢乱动。另一边的纪姝漪腿早就跪麻木了,见到母亲赶来,心中宛如看见救兵天降,顺着母亲拉扯的力道,也就悄悄站了起来。
“你还好意思问我发生什么事?”
朱氏“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瓷碗往旁边桌上重重一掷,黑着脸发怒,“你也不问问你的两个好女儿,今天都做了什么?”
秦思娴被吓的心肝一跳,手里力道一松,刚站了一半的纪姝漪便再次跪了回去。双膝笔直砸到地面,痛的她龇牙咧嘴起来。
秦思娴刚刚只是听说府里出事了,朱氏将所有人叫到明堂审问,急着赶过来,却没仔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见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心里一慌,难道真的出什么大事了?
她眼睛慌乱打转,手上却是将两个女儿往身后推。
“哎哟,我知道啦,肯定是姝颜姝漪两个人不懂事,惹您生气了,可她们还小嘛,刚没了父亲,又千里跋涉,从边关来到盛京,肯定会水土不服,有些不适应的,您是外祖母,是长辈,就大人大量,别跟她们计较了呗。”
秦思娴一边讪笑,跟母亲撒娇求情,一边觑着朱氏脸色,偷偷拽两人肩膀,小声提醒。
“来,快跟外祖母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有说过这事算过去了吗?”
朱氏再次狠狠一拍桌子,扫了眼垂眸跪的笔直的纪姝颜以及噘着嘴好似要哭的纪姝漪,最后才瞪向小女儿。
“我告诉你,别跟我耍小心眼子,这次的事没这么容易过去,你给我到站到一边儿去。”
小动作被识穿,秦思娴瘪瘪嘴,不情不愿地一步一挪,慢慢移到了一旁。
府里人都来齐了,朱氏终于开始审问。
“你们谁能告诉我,今天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底下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好,没人说是吧,那我一个一个来问。”
她咬着牙点点头,将一只胳膊搭在旁边桌上,扫了一圈下面或站或跪的人,最后望向了纪姝颜。
“颜儿,你先说。”
被点名的纪姝颜头皮一紧,很恭敬地回了个是,然后才开口。
“回外祖母的话,我今日都是和大家一起的,吃饭,看戏,然后去找人。我也不知道后来妹妹为什么会突然跑过来,还”
“你瞎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跪在她旁边的纪姝漪突然扭头,对着她张牙舞爪。
“我让你说话了吗?”
朱氏冰冷呵斥,瞪了眼被她吓到缩头缩脑的纪姝漪,“待会儿自有你说话的份儿。”
才复又看向被打断的纪姝颜,“你继续。”
纪姝颜轻点了下头,继续开口,“还对着我嘶吼,说我害她,更不知道后来,后来大姐姐的未婚夫为什么会突然跑出来,对我说一堆儿莫名其妙的话。”
好似极难启齿,纪姝颜说到后来声音压的极低,说的极慢,甚至脸都红起来了。
“呦,你还知道那是你大姐姐的未婚夫呢?那怎么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勾引他呢?”
屋里再无外人,二夫人金氏不必再端着,又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
“我没勾引她!”
纪姝颜猛地抬头,红着眼睛看向说话的金氏,又扭头看向上面坐着的朱氏,试图向她证明自己的清白。
“外祖母,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勾引大姐姐的未婚夫,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
朱氏神情却是淡淡,闻言只漫不经心动了动唇。
“你说你没勾引他,他会说非你不娶?”
仔细听,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纪姝颜却恍似没听出来,只皱着眉,也很苦恼地歪了歪脑袋。
“要说这个,我也觉得很奇怪,明明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大姐姐的未婚夫,他怎么就”
朱氏不耐打断她的话,“真的是第一次见吗?那曹威为何会说之前撞过你,还买过裙子送给你。”
“这个,我真的不知,”纪姝颜惶恐道,“那次去西苑,我是跟露妹妹姝漪妹妹一起的,当时周围人很多,我被撞了好几次,根本没注意到曹大郎君何时撞了我啊!”
“至于红裙,”纪姝颜摇摇脑袋,蹙眉仔细回忆,“我记得当时和两位妹妹的确看见了一件很漂亮的石榴红裙,不止我们,还有秦姑祖母也看见了,当时我们都觉得那件裙子很好看,不过后来我中途离开了,也不知道那件裙子最后被谁买了。”
朱氏张嘴刚要说话,又听她继续道。
“但想来,总不可能是曹大郎君买给我的吧,毕竟,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谁会给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买那么贵重的裙子呢?”
朱氏要说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
“阿娘,这话有道理。”
秦思娴站在一旁早已听得目瞪口呆,但此时,还是理智地评价了一句。
“要你多嘴!”
朱氏瞪她一眼,沉思片刻,又问站在一旁的秦霜。
“霜儿,你之前说,那件红裙在你那儿?”
一旦秦霜说出是玲珑将裙子送去的,那自己肯定就逃不掉了。
纪姝颜藏在袖下的双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但脸上却无丝毫异样。
“是。”
秦霜清冷的声音响起,顿了片刻,又补充,“当时送裙子来的人说是曹威送给我的,我就收下了,没想到他却不是送给我的,早知道,”扫了一眼跪着的纪姝颜,她才冷笑着哼了一声,“我就不收了。”
这是秦霜第二次闹小性儿了,实在有失身份,冯氏拧眉,不赞同地扯了下她的袖子。
朱氏没在这些小事上深究,想了想又问,“你今日到底是为何会去湖心亭?”
这回秦霜却没立即开口,等了会儿才道。
“我晚上说的话都是真的,本来是想出来透口气的,后来看见下雪,就去湖边走了走,没想到遇上了曹威。”
纪姝颜眼波微微一动,秦霜没有供出自己。
既然是真话,刚刚何必等那么久才开口。朱氏盯着秦霜看了片刻,终是移开目光,望向了正在底下跪着的纪姝漪。
“漪儿,你刚刚不是很想说话吗?现在到你了,你说说,你的帕子为什么会在曹威手里,你又为什么口口声声说颜儿害了你?”
“因为”
因为什么呢?难道她能说,因为其实是她偷了纪姝颜的帕子,将曹威引去了湖心亭,再设下圈套,想让府上客人当场抓到他们二人奸情吗?
纪姝漪再傻,也知道不能这么说,哪怕这就是实情。
“漪儿!”迟迟没等到回复的朱氏没了耐心,再次开口质问,语气更加严厉,“到底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
纪姝漪急得满头大汗,却始终吐不出第三个字。
“祖母!”
旁边秦露突然跑出来跪了下来,“您别为难姝漪妹妹了。”
“我平日里跟她朝夕相处,知道她跟纪表姐的关系不是很好,她当时看见自己的帕子,肯定以为是纪表姐耍的把戏,故意陷害她,所以情急之下才会那样发狂的。”
纪姝颜原本急得好似濒死之鱼,听到这话儿犹如甘霖降世,一下子活了过来,也跟着点头,“对,对的,我当时看到帕子太生气了,就以为是阿姐跟我开玩笑,所以才那么生气的!”
“啪!”
朱氏狠狠拍了下桌子,桌上的瓷碗都震的上下颤动。
“你们当我是傻子呢,一问一个不知道,一问一个开玩笑,怎么,我不动真格,你们是不会说真话是吧?”
“阿岚,快,把她们拉出去,先给我打十板子,我看看到底是你们的嘴硬,还是板子硬!”
听到这话,屋里人齐齐变了脸色,秦思娴更是急得尖叫。
“阿娘,使不得,颜儿和漪儿还这么小,哪儿能经得住板子呀?”
岚嬷嬷脚下迟疑,却也没动,“老夫人三思啊,都是身娇肉贵的小娘子,恐怕是挨不得板子的。”
秦修也跟着劝,“母亲,今日之事已然传出去了,近期我们家一定会成为京中万众瞩目的焦点,若是在此时传出鞭笞小娘子的消息,恐怕不太好。”
白着一张脸的冯氏也跟着点头,“对啊对啊,马上就是年底了,肯定会有不少宴席,要是小娘子身上挂了彩,还怎么见人啊!”
秦立和金氏见周围人都在劝,也不得不开口应付了几句。
秦霜,秦天翰也跟着跪下来,和秦露一起求情。
一时之间,周围所有人都在反对。
朱氏气的将桌上瓷碗一拂,扶着桌子站起来,颤抖着手指着底下的人道。
“好好好,你们都心地善良,就我一个坏人行了吧!”
岚嬷嬷和站的最近的秦修见她身子打摆,赶紧上前扶住她。
“老夫人(母亲),注意身体!”
朱氏闭着眼缓了片刻,高低起伏的胸口终于缓缓平息了下去。
“不打板子也行,把她们关进柴房吧,什么时候开口说实话,什么时候放出来。”
“柴房!”秦思娴捂嘴惊叫,“这么冷的天,不得冻死!”
朱氏目光冷冷扫她一眼,“不关柴房也行,那就继续去挨板子。”
秦思娴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关柴房冻就冻点吧,总比现在就去挨板子皮开肉绽好。
经过刚刚一遭,朱氏也累了,抿抿唇让人将纪姝颜纪姝漪带去柴房关起来,接着就让周围人散了。
青叶一直等在明堂附近的一棵槐树下,眼见着有人打着火把,将纪姝颜两人从里面押出来,似乎要到哪儿去,忍不住立马上前,却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臂。
“放心,只是押去柴房关着,不会有事。”
“柴房?”青叶皱眉,“岂不是很冷?”
“我已打点好了,会送被褥汤婆子过去。”
青叶心口一松,转身望向突然拽住他的人。
那人站在树影之下,见青叶转过身,才继续开口。
“今晚场合不适合开口,等捱过今夜,明儿我会再想办法将人从柴房救出来。”
青叶彻底放下心,抱拳向他行礼致谢,“这次有劳了。”
那人却是浅笑摇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
顿了片刻,才试着开口,“二郎和那位纪家大娘子,有什么关系吗?”
青叶倏的抬头,藏在剑鞘下的一双黑眸锐利似刃。
“二郎不想说的事,最好别问。”
那人一窒,随后豁然一笑,“是我逾矩了。”
青叶浑身杀气跟着收敛,“二郎说了,欠你一份人情,日后定会相还。”
我不要他还——那人本要说这话,随后想到秦骃未必会喜欢,又笑了笑,缓缓点头。
“好。”
任务既然已经完成,青叶不再耽搁,拱手抱拳,随后展臂飞入了白茫茫的雪夜。
那人目送青叶身影彻底消失,转身眺望西苑方向良久,低叹一声,终是抬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