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儿梨
纪姝颜让玲珑将那件石榴裙收起来,等了几日,发现纪姝漪并没有找上门来闹事,也就随她去了。
那日她借了馄饨摊老伯的瓦罐,过了几日得空,便洗净去还了,又再买了几碗馄饨,不过这次用的是自己带的瓷罐。瓷罐是青叶拿来的,短颈深腹,白底蓝纹,上面绘着青花夔龙,看着富贵堂皇。
自从秦骃吃了纪姝颜的馄饨后,青叶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但得知纪姝颜要去馄饨摊,还是给她拿了个新的瓷罐。只是,回想起当时青叶欲言又止,委婉表达瓦罐不干净,要用新瓷罐装馄饨后,纪姝颜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馄饨是老伯一个个亲手捏的,下锅煮的,要是他嫌弃人家不干净,光换一个新罐子又有什么用。再说人家摊子开了几十年,也没见别人家嫌弃,生意不照常很好嘛。
纪姝颜心里腹诽,却没说出来,只是遂了他的意。
拎着这样一个瓷罐去买馄饨实在有些招摇,纪姝颜本来还打算去买些蜡烛,这时也去不成了,回府路上看见有人卖冻儿梨,买了一袋。
玲珑受寒刚好,还在吃药,纪姝颜只给她留了两个放在冷水里“缓”着,剩下的全都带去了西苑。
用完馄饨,纪姝颜才拎起一旁的布袋。
“郎君,你猜我今天又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秦骃早就注意到她来时拎了个布袋,也没吃惊,甚至很配合地问了句,“什么?”
“当当当——是冻儿梨!”
纪姝颜笑着将布袋里的梨子倒出来。
“这是我家乡那边的特色,郎君是不是没吃过?”
她挑了一个外形圆润的递到秦骃面前,自己又拿起一个,用指腹擦干净表皮。
“其实吃起来很简单,喏,就像这样,咬一口就行了。”
纪姝颜给秦骃示范,张开嘴一口雪白牙齿咬上去,被冰冷的梨冻的牙龈打颤,最后“行了”两个字都飘了。
她闭着眼睛缓了会儿,皱成一团儿的五官才舒展开来,“哈哈”干笑两声朝秦骃解释。
“这梨儿是冻起来的,所以第一口要上去会有些冰牙齿,但是缓会儿就好了,里面的梨水会随着梨儿融化,慢慢流出来,再用力吮吸,像这样,就能喝到清甜爽口的梨水,很是不错,郎君要不要尝尝?”
秦骃刚刚一直盯着纪姝颜,在她小脸皱成一团儿时,忍不住皱了下眉,此时见她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才将视线下移。
放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冻儿梨,外表黑黢黢的,外皮覆有白色冰霜,凹凸不平,长的着实难看。
就这个丑东西,会好吃?
秦骃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
盯着丑东西看了会儿,秦骃终于缓缓抬起胳膊,用唯一的一只左手去拿梨子,刚碰到梨子的指尖出乎意料的被冻的一缩,但他没后退,缓了会儿后,学着纪姝颜刚刚的样子,先用指腹擦了擦外皮,然后拿起来,放到嘴边,极缓极慢地咬了一口。
他的动作不熟练,透着模仿的生疏与试探,但即便这样,小小的一口,还是冰的他眉头一紧,整张脸皱巴起来。
纪姝颜一直屏息看着他动作,此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笑声,秦骃艰难地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纪姝颜觉察到他眼底的愠怒,脸上笑意收敛了一点。
“这很正常,吃冻梨的人第一口咬下去大多都会受不了,我刚刚不就是那样吗?郎君第一次吃,已经很厉害了!”
纪姝颜鼓励地看着秦骃,“郎君现在可以收起牙齿了,就刚刚咬开的小口,用力吮一下,看能不能嗦出梨汁?”
秦骃半信半疑地看纪姝颜一眼,照着她说的做,然后整个人都定住了。
纪姝颜紧张地看着他,“怎么样?有没有?”
秦骃目光移到纪姝颜专注盯着自己的一双明亮黑眸上,缓慢地点了下头。
那双如湖泊一般清亮的黑眸立刻荡起了水纹,像是有花瓣飘到了水面上,纪姝颜眯着眼笑道。
“我就说嘛,这样做肯定能吸到梨汁的,”她拿起自己刚咬了一口的冻儿梨,继续吮吸,边吸还边笑着看了秦骃一眼,“很甜的,对不对?”
秦骃没说话,缓了下才轻轻点了下头,他目光落到嘴边的冻儿梨上,因为吮吸,原本硬邦邦的梨儿已经渐渐松软下来。要不是亲自尝过,估计谁也不会相信,看似坚硬丑陋的黑梨子,内里居然包裹着如此清甜充沛的汁水。
纪姝颜吃了一个冻儿梨后没再吃,也没敢让秦骃再吃,怕闹肚子。
但即便如此,晚上抄字时,纪姝颜还是时不时的皱眉,摸肚子,她的反常很快引来书案后的秦骃侧目。
“怎么了?”
“可能是最近天冷,有些冻着了,白日又吃了个冻儿梨,有些闹肚子了。”纪姝颜捂着肚子看着秦骃,苍白的脸上笑了笑,“不过应该并无大碍,估计今晚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话虽如此,纪姝颜后来还是忍不住打冷颤。
秦骃目光落在纪姝颜身上,在她再一次搓手哈气后,便再也看不下书了。
纪姝颜这几日白日都是过来陪秦骃用完膳后就离开,只有晚上会多留一会儿,抄些字。秦骃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却没多问。
今日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纪姝颜提前了半个时辰回去。
在她走后,秦骃也从书案后站了起来,他绕过书案,走到纪姝颜平日里抄字的罗汉榻前。纪姝颜临走时未熄灭烛火,就着旁边的烛光,秦骃目光落到她新抄的字上。
纪姝颜的字是标准的瘦金体,存方小字结构舒朗,运笔灵动用笔细劲,跟她的人一样,外表看着绰约大气,实际上笔画瘦硬,提顿间笔锋明显,带着一股强烈的瘦而不屈之感。
只是身为女子,纪姝颜的力气终是不足,落在字上也就显得娟秀,这跟秦骃用左手写出来的字有些相似。
秦骃本来是用右手写字的,受书法大师启蒙,他的字浓墨重彩,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曾被京中不少大儒颔首承赞。但四年前的那场败战,夺走了秦骃的一只胳膊,也葬送了他学了十数年的一手好字。
秦骃捡了一条命回来后,用了一年时间重新学会写字,青叶夸他聪颖,但只有他心里清楚,他的左手气力不足,那些看似工整的字,有形无神,完全无法跟他之前的字相提并论。
就像树上的叶子,一旦飘落,就再也长不回去了。
收回思绪,秦骃再看桌上两份相似的字,可以看出纪姝颜说的弥补并未作假,她已经极其收敛自己的笔锋,并模仿自己的字迹了,而且态度认真,一笔一划都无任何潦草糊弄的痕迹。
也正是因此,她抄字的速度很慢,原先一整天能抄六张,最近几天晚上抄四张,今日更是只抄了两张。
“青叶。”
秦骃忽然开口。
隐在暗处的青叶身形一飘,很快出现在秦骃身后。
“在。”
他双手交叉,等候秦骃命令。
“你去准备一份治腹泻的药。”
青叶面色一恍,惊愕抬头,“郎君真的闹肚子了?”
纪姝颜后来剩下的冻儿梨都交给了青叶,让他用冷水泡着,说明日再吃。青叶那时才知道,她居然给二郎吃了那等子冰凉之物。顾不上其他,青叶开口指责了她几句。
可那女娘怎么说的,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二郎怎么会闹肚子?幸好今日自己不放心,提前守在暗处,不然二郎连个准备药的人都没有。
青叶心里再次把纪姝颜骂了一顿,也不知晓原先那个看似周全稳重的小娘子,最近怎么总是做这些不靠谱的事。
显然,他仍然不觉得纪姝颜从路边食摊买馄饨是什么靠谱的事。
秦骃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是误会了。
“我没事,闹肚子的是”秦骃这几年很少说话,更从未谈论其他人的名字,刚才一开口,舌头便似打结似的卷了下,他捋了捋,缓了片刻才开口,“是纪娘子,你直接将药送到她那儿去。”
青叶满腔怒意被浇个全灭。
闹肚子的是纪娘子?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半响才点头回复。
“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秦骃再次开口,唤住了要离开的青叶,“你之前是不是跟我提过,三哥的府上新添了一批银丝炭?”
青叶眼睛一亮,点头,“对的,三殿下之前就跟我提过,让我捡些过来烧了给郎君取暖,郎君要吗?”
青叶语气带着试探,实在是之前他跟秦骃提过太多次增添东西的事,每次都被秦骃以沉默拒绝了。
这还是秦骃头一次主动提到什么东西,青叶的一颗心被吊起,悬在半空。
秦骃唯一的一只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轻声问,“三哥府上多吗?”
“多的!”几乎是秦骃语音刚落,青叶便开口回道,“三殿下是亲王,府上有份例,银丝炭肯定是多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让我捡些来让郎君取暖,对不对?”
青叶又一次强调,终于让秦骃点了头。
“既如此,你便去捡一盆来,白日不用点,晚上再点。”
白日不点晚上点?
为何?
青叶这时脑子转的飞快,想起了刚刚秦骃吩咐自己的另一件事——去给纪娘子送药。
二郎突然开口要炭取暖,莫不是为了纪娘子?
肯定是了,入冬这么久,二郎从未开口要炭取暖,最近也就纪娘子晚上会在雁阁多待。
他脑子转的快,主意也来的快。
“若是只有晚上点炭,纪娘子白日里来与郎君一起用膳,岂不是还会冷?”
秦骃眉头微动,显然因这话有了触动。
青叶心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笑了笑道。
“依属下看,不如白日点上一盆,晚上再加一盆。一则是冬天炭火烧起来需要时间,若是晚上才点,天太冷,未必很快暖和。二则是,咱们到底也不缺哪点儿炭对不对?”
青叶的话让秦骃心动,他到底没拒绝,只颔首,“就按你说的办。”
青叶爽快应了,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问秦骃。
“郎君,那纪娘子之前让我泡在水里的冻儿梨要扔了吗?”
依青叶的意思,自然是扔了为好,既然能让纪娘子闹肚子,说不定下回就能让二郎闹肚子,本身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扔了为妙。
秦骃听到青叶的话,先是一怔,随后想起了白日里纪姝颜笑眯眯吃冻儿梨的样子,以及那清润甘甜的汁水。
“不必,”他淡淡开口,“先放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