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膳
天气越来越冷。
纪姝颜分不到炭火,夜里都是和玲珑睡在一个被窝。
半夜口渴,她从被窝里爬出来,惊醒了旁边的玲珑。
“没事,我去喝水。”
纪姝颜在玲珑耳边轻语,将被窝里的汤婆子踢到玲珑脚下,又给她掖好被子,才披袄起来。
屋里没有炉子,桌上的茶水都是冷的,纪姝颜倒出来喝了一口,冻得冰凉刺骨,脖子都缩进领子里。没敢继续喝,纪姝颜抿了抿两口润唇,瞥见窗户没关严,冷风如蛇信子般,从缝里嘶嘶钻进来。
她放下茶盏,抬步去关窗。
本该轻而易举关上的窗,忽然受阻推不动,纪姝颜心里一惊,抬眸便见一张冷峻十足的脸出现在窗外。
是他——那日在西苑树上的那个男人,好像是叫青叶。
青叶一手撑着窗,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纪姝颜。
“我无意冲撞娘子,但有事相求,望娘子出来一见。”
有事求我?
什么事?
我跟他之前好像并不相识吧!
纪姝颜按下心中疑惑,目光扫过窗外男人,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宝剑。
纪姝颜亲眼见过青叶射伤曹威,知道他的功夫在自己之上,如今他又有剑
权衡过敌我双方情况的纪姝颜,心下立马有了决断。
“稍等。”
她朝屋外颔首,扭头望了眼床的方向,并无动静。
他们刚刚都是压着声音说话,床上的玲珑应该没听见。
得到她同意的青叶爽快松手,纪姝颜关上窗,蹑手蹑脚走向门口,拉开门出去后,又轻手关上门。
“你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纪姝颜没走远,她起身匆忙,只随手套了件袄子,如今冻的瑟瑟发抖,连头带手都恨不得缩进袄子里。
青叶目光停留在纪姝颜身上,发现刚刚除了一开始发现自己时有些惊讶外,这位纪小娘子表情始终很淡定,没有半分惊慌失色。
有胆色!
青叶态度更加和善。
“二郎如今住在雁阁,求娘子帮我给二郎送膳。”
送膳?
纪姝颜讶然,心想翠儿猜的果然不对,像秦二郎那种出生贵胄的富家子弟,即使家族败落,又怎么可能饿死。
看吧,这不有着武艺高强的人,替他跑腿伺候。
“为何是我?”
“若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你一直在伺候你家郎君,既如此,继续便是,何必要找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纪姝颜说完转身,就要回去。
“真是不相干么?”
青叶微冷的声音在纪姝颜身后响起。
“我家二郎曾给小娘子赠药。”
“听府里人盛传,来自凉州的纪大娘子虽非姑奶奶亲生,却通情达理,温柔善良,想必是不会对自己的恩人无动于衷的吧。”
纪姝颜终于缓缓转身,挑眉看他。
“你在威胁我?”
青叶看着她,须臾叹口气,终于软了语气。
“非我为难娘子,实在,实在是我家二郎气我那日大出风头射伤了曹威,这几日都不待见我,我给他送膳食他都不动,这都已经三日了,再继续下去我实在是怕他扛不住了啊。”
“所以,特意厚着脸皮来求娘子,助我!”
朝着纪姝颜方向,青叶双手作揖,深鞠一躬。
纪姝颜盯着男人,半晌开口。
“他不吃你送的,会吃我送的?”
这话有让步。
青叶一喜,抬头看她,双眸好似发光。
“但求娘子一试。”
纪姝颜思付片刻,同意了。
送走青叶回房时,玲珑还睡着,听到动静迷迷糊糊问,“怎么这么久?”
“去了趟净房。”
纪姝颜不可能告诉她实话,随便编个理由,脱掉衣服上床,玲珑立即将被窝里的汤婆子推给了她。
灌了热水的汤婆子一贴上来,纪姝颜浑身冰冷的肌肤瞬间回温,她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原来废院那座高阁里住的真的是秦家二郎,那位柱国将军与丹阳公主所生的天之骄子。
他没有像外界猜测的那般死去,却也没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所空荡荡的高阁之上。
为什么呢?
为什么秦骃一直不出来?
为什么小厮在他所在的废院里撞见了鬼?
还有为什么他要给自己药呢?
在脑中反复思索的纪姝颜没有答案,但是没有关系,等到明天,她替青叶送膳见到秦二郎的时候,一切都会有答案。
纪姝颜这样想着,在暖融融的被窝里渐渐睡去。
翌日,纪姝颜将玲珑留下来看家,找了个借口出去。
好在那次被罚后,朱氏重新找了个厨娘,不用再做饭的纪姝颜有了大把自由时间。
来到约好的地点,青叶将准备好的膳盒递给纪姝颜。
“娘子,需要我帮忙吗?”
纪姝颜看眼旁边,是一道连着竹林的矮墙,墙外种着一棵三人环抱才能围过来的古木。
“不用。”
纪姝颜话音刚落,人已经踩着旁边古木登阶而上,翻上了墙头。
青叶看着她,眼中流露一丝惊艳。
这是他特意找的矮墙,能翻过去不算稀奇,但纪姝颜身手麻利,腿脚稳健,一看就是下苦功练过的。
纪姝颜没理他的目光,跟他打个招呼,进了园子。
雁阁在一众亭台楼阁中鹤立鸡群,纪姝颜抬头一眼看见,不同于前两次的在外观望,这回她迈着步子毫不迟疑地朝那儿走去。
秦骃正在写字,听到动静以为又是青叶来送东西,头也没抬。
“我说过不吃,你不用送了。”
拒人千里的话宛若玉石落地,他说完,察觉刚刚的脚步声好似跟以往不同,扭头,一眼看见走到楼梯口的纪姝颜。
她眉如远黛,眸似清波,梳着交心髻的头上插了一支玉钗,站在那里,就如一支静静盛开的紫色鸢尾。
他在看纪姝颜,纪姝颜也在看他。
清瘦单薄的男人坐在窗边榻上,灰麻袖袍盖住了大片榻几,寒风吹起他披落的黑发。明明窗外才是灰沉沉的乌云,他的脸色却比乌云更加淡漠,像是颜色最深的一片乌云坠落人间,凝固成冰,冻结成霜,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与寒意。
在他扭头的前一刻,纪姝颜轻轻一笑,上前两步走出楼梯,朝他福了一福。
“纪氏姝颜见过郎君。”
等了片刻没动静,纪姝颜抬头,发现秦骃已经收回视线,继续握笔写字。
她眉头微动。
“青叶郎君今日摔了一跤,嘱我过来给郎君送膳。”
说完之前跟青叶商量好的借口,纪姝颜拎着膳盒走到秦骃桌前,无视秦骃异样目光,将膳盒放到几上,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秦骃看着她,手中笔停了下来。
纪姝颜瞥一眼他正在写的东西,突然倾身上前,秦骃鼻尖闻到一股淡淡药味,眨眼间纪姝颜一张粉黛似的脸已经凑到他眼前,他看见她轻轻眨了眨眼,再回神时,自己手里的笔已经被抽走了。
“要放菜碟,恐污了郎君的纸笔,还是提前收了好。”
纪姝颜拿起笔撤回身子,同时抽走了几上的一沓纸。她很小心的将纸笔放到一旁,没让笔上的墨汁涂污了写了字的纸张。
“我不需要你给我送膳。”
秦骃开口,很平淡的语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已经答应了青叶郎君。”
纪姝颜打开盒盖,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
慈姑,蒸芋,胡瓜,炒藕,外加两碟点心,一碗米饭。
纪姝颜瞠目结舌地看着青叶准备的膳食,里面居然没一样荤菜。
柱国公府已经这么穷了么?连口肉都供不起了?那朱氏她们平日里为什么还能吃羊肉喝羊汤?
压下心中困惑,纪姝颜抬头看向对面秦骃。
“郎君真的不吃?”
秦骃沉默。
纪姝颜看了会儿他,当他是默认,点点头,拿起一旁筷子。
“好,既然郎君不吃,那我吃吧,浪费不好。”
纪姝颜夹起一筷子蒸芋,咬一口,软绵绵的,味道还挺好。
“我自小出生在边关,一岁阿娘去世后,都是阿耶带着我。”
“我阿耶是个武官,经常上战场打仗,跟着他,我去过各种各样的战场。”
“有的战场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骸,一个压着一个,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有的战场还好,因为敌军投降早,死伤不多,到处都是些被锁链捆着的战俘。”
“还有一次,我印象很深刻,敌军截断了我们的粮草,包围了我们的城池,我们在城里饿了三天三夜,最后连家里被耗子啃过的陈粮都拿出来吃了。没有粮食吃的老人想办法,带着人挖树根剥树皮”
纪姝颜一边吃一边说,脸上忽然泛起恶心。
“吃不下就别吃了。”
纪姝颜挥挥手,“不行,我们当时吃的树根树皮味道还没这些好呢,不能浪费,你不想吃的,别人还吃不上呢。”
纪姝颜的话刚说完,对面秦骃忽然拿起了勺子。
看着他一勺一勺,吃着饭以及自己刚刚动过的蔬菜,纪姝颜放下了筷子。
秦骃吃饭很斯文,哪怕手里拿的是勺子,夹菜不方便,他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看见一缕乌发一直被风吹到他嘴边,纪姝颜站起来。
“我帮郎君把头发挽起来吧。”
抽下头上玉簪,纪姝颜走到秦骃身后,刚伸手碰到他的头发,秦骃忽然一个转身挣扎,手里玉簪被他肩膀撞掉,纪姝颜不知所以,伸手要去拽他的胳膊,却抓了个空。
“咔嚓”
玉簪掉到地上,碎成两段。
纪姝颜僵在原地,看着粗麻质地的袖袍从自己手里滑走,秦骃已经转过身,戒备又恼怒地瞪着自己。
刚才抓到一只空袖袍的感觉犹在掌心,纪姝颜视线不由自主落到秦骃藏在身后的右袖。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知道秦骃这几年为什么一直不出去了。
因为他,缺了一只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