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
纪姝颜时间掐的极好,和玲珑拎着早膳过来时,朱氏刚起。
朱氏本名春花,朱氏父亲是村里的私塾先生,和秦无崖成亲完全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无崖对于这个发妻虽无多深感情,但也相亲如宾。
因着父亲缘故,朱春花少时也曾读过一些书,她的容貌虽称不上惊艳,却也算得小家碧玉,清秀可人。只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十几年的逃亡生活里消失殆尽。
如今快到五十的她,一头银发,黝黑的皮肤经过多年保养,变得白净不少,只是布满沟壑,松弛凹陷的面孔,依旧保留下艰难岁月风蚀的痕迹。
“这簪颜色不好,绿油油的,衬得我的头发更白了。”
伺候朱氏梳妆的丫鬟翠儿,闻言立即放下手里的碧玉簪,随手又挑了支双蝶钗。
视线往蝶钗上一瞟,朱氏不满的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两只蝴蝶?呵,你是想讥笑我孤零零一个人,守了大半辈子活寡?”
“砰”的一声脆响,在静悄悄的清晨格外惊心动魄。
翠儿一边嚷着“奴婢不敢”,一边跪地求饶。
对镜贴花黄,端坐在妆奁前的朱氏,忽然将目光看向角落。
刚刚送来早膳的纪姝颜,进来请安,正垂首候在一旁。
“颜儿。”
纪姝颜听到自己名字,抬头,正好跟镜中正在看自己的朱氏目光撞个正着。
“你来帮我选选,该戴哪个?”
纪姝颜看着镜中的朱氏,模糊的铜镜里,她干瘪的脸似乎浮肿了一些。
纪姝颜颔首:“是。”
上前走到朱氏旁边。
朱氏的奁匣大开,里面并无多少首饰,只两根簪子,三五支钗,并几只镯子指环,纪姝颜眸光一扫而过,略过桌上翠儿刚刚放下的碧玉簪和双蝶钗,最后落到一旁。
“戴眉勒(1)吧,今早下了雨,外面天气有些凉,眉勒可以御寒保暖。”
“这块点翠蝙蝠三多纹暖额如何?”纪姝颜指着一块深褐色抹额道,“上面纹有石榴寿桃佛手,寓意多子多寿多福,很适合外祖母。”
朱氏目光落到她指的那块眉勒上,一直板着的脸终于笑了。
“还是你这孩子贴心懂事,眼光也好,快拿来给我戴上。”
纪姝颜低头腼腆一笑,上前取了那块眉勒,小心翼翼地给朱氏戴上。
朱氏对着镜子,看里面的纪姝颜调整位置。
“你挑的果然是好,这勒子戴着,比那些劳什子的簪子钗啊,都好看多了。就是可惜,有些旧了”
纪姝颜手里正托着朱氏银发一角,闻言手下动作未停。
“我前些日子出去买了些布料棉花回来做袄子,看见一块乌绒很是不错,正想买回来做成一块眉勒,孝敬外祖母。”
“你出去买布做袄子?”
朱氏目光从纪姝颜的脸上移到她手中动作,又再度移回她的脸上,好似十分惊讶。
“怎么,上次缝子上门裁冬装,竟是忘记了你么?”
见她不言,朱氏破口大骂。
“这些伺候的下人真是活腻了,估计是看我老了不中用了,都敢欺负到主子头上了。”
朱氏咬牙骂的愤愤不平。
但纪姝颜心知杜明,府里的账本虽然是二夫人金氏在管,可所有的开支流水都是从朱氏这里发出去的,每房每人做了多少冬衣,她又怎会不知。
“我来到这里借住,已经给外祖母添了不少麻烦,幸得外祖母怜惜,令我主仆二人吃住无忧,颜儿心里已是十分感激,又怎敢因为这些小事,再去劳烦他人。”
“你啊你,样样都好,就是太懂事了。”
朱氏含笑看着镜中忙碌的纪姝颜,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外祖母,只戴眉勒太单调了,再插一支挑心(2)可好?”
帮朱氏戴好眉勒的纪姝颜,从匣中取出一根黄金累丝镶珠葵花簪,问朱氏:“这支如何?”
朱氏目光随意扫过葵花簪。
“你挑的自然是好的。”
纪姝颜心满意足笑了。
上前,小心翼翼将葵花簪插到朱氏发髻正中。
“就是那块乌绒不大,做出来的眉勒估计也小气的很,我怕外祖母看不上。”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朱氏撩起眼皮瞪她,“只要是你做的,一片心意,不论什么外祖母都喜欢。”
“那外祖母喜欢什么纹样?我的绣工不太好,只”
“只要是你做的,”朱氏打断纪姝颜的话,再次重复,“不论什么外祖母都喜欢。”
纪姝颜低头,跟近在咫尺的朱氏四目相对,又笑了。
她不再自谦,“好,我回头买了乌绒,做好便给外祖母送来。”
“戴好了,您看看,满意吗?”
小心插好葵花簪后,纪姝颜退到一边,让朱氏观赏镜中的自己。
金黄翠绿,富贵养人,妆点的朱氏一张尖酸脸,也多了几分雍容气。
“纪小娘子真是好手艺,把我们老夫人打扮的,活脱脱一个簪缨世家的老太君呢。”
一直跪在旁边的翠儿,见机伸着脖子,见缝插针表现。
朱氏扭头看去,她心头一跳,又俯首跪了下去。
“油嘴滑舌的小蹄子,刚才让你梳妆,怎么不见你有这般机灵?”
“奴婢有罪。”
翠儿诚惶诚恐,顿时将头压的更低,不敢再插话。
“外祖母,外面早膳放的有一会儿了,不如先出去用膳,要是您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待会儿我再按您说的,给您调整?”
纪姝颜俯身,在朱氏耳侧柔声开口。
朱氏颔首,伸出一只手,纪姝颜伸出双手托住,扶着朱氏站起来。
“虽然你不是思娴亲生,但在我心里,你跟姝漪一样,都是我的亲外孙女,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说,千万别拿自己当外人,知道吗?”
朱氏亲昵地拍拍纪姝颜的手。
“是,颜儿知道了。”
纪姝颜答应一声,扶着朱氏往外走。
快要走出门口时,回头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翠儿,朝她点了下头,示意她没事,可以起来了。
“谢小娘子。”
还跪在地上的翠儿心头涌起一阵感激,用口型向她道谢,又朝她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纪姝颜扶着朱氏走进后房门,桌椅碗筷早已备好,府里的人也都来齐了。
长子秦修在老家时娶有一妻,育有一双女儿。
他和妻子冯氏,两个女儿,秦霜、秦露坐在东边。
次子秦立在老家也有娶妻,发妻难产诞下一子秦天翰后病逝。进京后续娶翰林院老翰林之女金氏为妻,未有生育。
此时他和妻子金氏,儿子秦天翰,坐在西边。
南边坐的是回门的姑奶奶秦思娴和她的一对儿儿女,纪姝漪,纪长泽。
朱氏一进门,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秦天翰更是挤眉弄眼地朝纪姝颜招手。
“纪表妹也来了,快来这边坐,我这儿还有位子。”
“多谢表哥好意,我先服侍外祖母用膳。”
纪姝颜低头回话,扶着朱氏目不斜视走到北边上座。
来朱氏这儿用膳,都是由朱氏的丫鬟翠儿伺候。
今日翠儿不在,纪姝颜便主动揽下了翠儿的活儿。
先给每人舀一碗羊汤。
先是朱氏,纪姝颜给她舀了两块炖的稀烂的羊腩。
再是秦修一家人,秦修道一声多谢,起身主动将家中的四碗羊汤接了过去。
后面是秦立一家,秦立没起身,只在纪姝颜给她端汤时,目光盯着她,笑吟吟地说了声谢谢。给金氏端汤,她正在看凤仙花汁新染的指甲,并无多大反应。
然后是秦天翰,纪姝颜刚舀了汤,他便起身迎了过来。
“多谢纪表妹。”
声音还未落下,两只爪子已经一把捧住了碗,连带着压住了纪姝颜还未来得及撤走的手。
羊汤滚烫的温度透过瓷碗烫的纪姝掌心发麻,但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秦天翰还在轻挑地用指尖抚摸她的手背。
“表哥,麻烦您松下手。”
忍住掌心疼痛,与手背传来的阵阵恶心,纪姝颜勉强对面前的秦天翰勾出个笑。
一脸痴迷的秦天翰,看见纪姝颜对他笑,更加昏了头,不仅没松手,手下动作反倒更加放肆起来,指尖挑开纪姝颜的袖口,就要往里钻。
纪姝颜浑身一颤,再也顾不得许多,猛的一个用力,将手抽了回来。
汤碗被带的一晃,碗里汤水泼洒出来,正好落了秦天翰一手。
“啊——”
本来只是虚端着碗的秦天翰,被烫的一声尖叫,手里的碗再也拿不住,滑落在地,“啪”的一声清响,一碗羊汤洒落在地,溅的到处都是。
“呜呜呜呜——”
秦思娴三岁的小儿子纪长泽被吓到,最先大哭。
旁边伺候的奶娘赶紧把他抱起来哄。
“泽哥儿乖哦,别哭了,别哭了”
“翰哥儿,你怎么样!”
“娘您慢点。”
回过神来的朱氏,最先冲过来,秦修不放心,起身跟了过来,在坐的其他人见状,也跟着纷纷围了过来。
不过片刻,秦天翰四周被围的严严实实,纪姝颜被人推搡到角落里,看着面前一片混乱。
“小,小娘子”
玲珑不知何时溜到纪姝颜身边,胆战心惊地伸手,要牵她的袖子。
“我去叫大夫。”
始终一言未发的纪姝颜突然转身。
玲珑手里的衣角落了空,她惊讶扭头时,纪姝颜已经拎着裙摆,跑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