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红尘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
阎乐带着那群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但凡阻拦在路上的,不论男女宫人,皆被斩杀于剑下。
死去的人张望着一双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咽下了气息。
血色的路线向着望夷宫蔓延。
在距离那座宫殿越来越近的时候,卫令仆射等几乎是贴身保护胡亥的兵卒终于还是出现了。尽管他们已经足够谨慎,但奈何阎乐一行人数众多,在卫令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被全部拿下。
被绑缚了手脚的卫令们颓丧地坐在地上,偶有几个性子爆的,刚起身就被看守之人一剑刺穿心肺,死的不能再死了。
于是望夷宫前血流湍湍,但却是一派诡异的死寂,没有人敢发出丝毫声音。
投射进窗框的阳光似乎更亮了,胡亥依然躺在床上没有醒来。
一只黑猫如同游魂,踮着脚站在房梁上,一眼不眨地看着床榻上的胡亥。
乌云终于等到了胡亥身边人少的时候,但是它并不打算做些什么。房门之外发生的一切它悉数看在眼里,此时趴卧在房梁之上,也只是想看看外面那群人究竟要做些什么。
它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或许,胡亥要倒霉了。
胡亥睡得并不安稳,梦中那些死去的人青黑着脸轮番出现,飘忽的身体忽远忽近,一个个瞪着双眼嘴唇开阖,像是在朝自己索命。
胡亥有种窒息的感觉,他在梦境中的无边黑夜中死命奔逃,但前后左右均是浓雾与魂鬼,再无一处容得下自己落脚的地方。
他仓促地躲闪,然而黑色的雾气竟步步逼近,包裹挤压着周身。胡亥的脖子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发不出声也喘不过气来。
就在胡亥的脸色也变得和那些魂鬼几乎一样时,他的眼睛里倒映出扶苏割裂了半个脖子自刎而死的模样,那魂鬼飘飘向前,马上就要触到胡亥的衣角。
铮——!
一道急促的箭鸣声传入耳中,床榻上的胡亥猛然惊醒。他的手还保持着紧抓衣领意图往外拉扯的动作,新鲜的空气被大口大口地吞咽入喉,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他的眼睛向上移动,这才看到一支带着鸟羽的箭镞已经深入床榻顶上的帷帐接合处,甚至因为力道较大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这是,有刺客?
嘭——!
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阎乐手执长剑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一双眼因为杀戮混杂着冷酷与残忍,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胡亥。
胡亥刚刚从幻梦中醒来,还不太清醒,因此未能解读到阎乐这一行为背后的缘由。见这个小小侍卫长如此放肆,胡亥大怒,呵斥道:“奴才狗胆!快,快把他抓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是阎乐颇为嘲讽的表情,周围的宫娥太监纷纷瑟缩后退,无一人敢近前来。
胡亥这才惊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他站了起来,透过门口的缝隙,看到了外面被绑缚了的人以及几十个躺在地上不动弹,疑似死尸的画面。
他骇然不已,大呼:“阎仲,阎仲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彼时贴心的大太监阎仲早已不见了踪影,胡亥的身边,无一人可用。
清醒过来的二世皇帝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困惑而又痛苦:“为何会这样,为何会到了这般地步?”
胡亥踉跄着后退,直到脚跟触到墙壁,退无可退。
阎乐始终是一幅嘲弄的神情,见胡亥方寸大乱,这才剑指其喉道:“你骄横纵恣,屠杀吏民,无道至极!百姓皆已背弃,今日便自作打算吧!”
胡亥心中点燃一丝希望之火,他看着往日里被自己看作蝼蚁一般的阎乐,语气中带着恳求:“可否……让寡人……让我见丞相一面?”
阎乐摇头不语。
胡亥心头一震,目光慌乱:“那……那可否……赐我一郡,让我做一郡之王?”
阎乐嗤笑起来,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胡亥混乱地抓挠着头发,语气急促:“我愿做万户侯,万户侯就可!”
然而回应他的,依然是一张拒绝的脸。
胡亥终于想到了一个他不愿提及的念头,不由得面色晦暗,喃喃失神:“让我和妻子儿女做平民吧……”
说到这里,他声音发涩:“惟愿留得一命。”
胡亥已经不敢再抬起头。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阎乐的最终决断。
响彻房间的大笑是对于胡亥的回答,终究还是落得个这般结局。
有泪从眼角流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后悔了。
后悔隐瞒始皇帝的死讯,后悔布局杀死大哥扶苏,后悔暗害了所有的姊妹兄弟,后悔听信赵高谗言。
后悔,登上这个尸骨累累冰冷无比的皇位。
剑尖刺破喉咙,冰凉的铁片搅入温热的血液,整个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低,直到与剑锋的寒意变得如出一辙。
胡亥的世界开始灰暗,他能察觉出生机在逐渐离自己远去。
那个睡梦中荒诞离奇的世界似乎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乌云沉默地在房梁上趴伏,看着胡亥被阎乐刺破喉咙,直至身体完全瘫软下去。
它心内的戾气也如那死去的生命一般,消失殆尽。
预料之中大仇得报的快感并没有到来,反而心内如同古井无波,了无生趣。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世人所念,亦复如是。
胡亥死之后,天下更乱了。
项羽与刘邦于众多义军中强势崛起,曾经四海一的大秦,又变成了四分五裂的模样。
赵高将子婴推上了王位作傀儡,便以为自己依然能高枕无忧。
但他低估了子婴的能力,子婴虽然式微,但并不是如胡亥那般愚蠢天真。
当赵高让子婴斋戒并祭祀先祖,而后交付其秦王印玺时,一个计划已经开始布置。
斋戒的第五天,子婴跟自己的两个儿子密谈一番,皆是以为赵高不可信,种种举动无非是让新帝重复胡亥的老路罢了。
为今之计,只有除之而后快。
于是当子婴故作怯懦,迟迟不愿去祖庙祭祀时,赵高还是亲自找来了。
如今天下尽在手中,赵高登上了权力顶峰,已然不会将他认为本就好拿捏的傀儡皇帝子婴放在眼里。
他大喇喇地踏入子婴房内,毫无礼节可言。
等待他的,并非是一个懦弱苟安的傀儡,而是一柄锋利的匕首。
赵高捂住喷涌鲜血的脖颈,眼中只余下震惊神色。
至死,他也不曾想到,子婴竟会背刺自己。
但世间命运多舛离奇,因果相衔,报应不爽。
杀人者人恒杀之。
望夷宫的青砖灰瓦依旧肃穆,赵高怔怔地倒下,死在了胡亥曾经战立的地方。
惟有庭院中的亭亭大树与树叶间隐匿的黑猫,将事情完整地看在眼里。
乌云,见证了一切。
从大秦磅礴而至崩离。
从天下合一而至裂土。
从众人携手而至散去。
从生之混沌而至清明。
从迈迈老矣而至青春。
从时逝无情而至长生。
它站立于咸阳宫内最高的屋顶,看到人群四散奔逃,看到义军大开城门,看到一把大火烧了阿房宫,看到世情人生,看到天翻地覆。
熊熊火光映照了半个咸阳城,飞逝的烟灰飘散升空,化作尘埃。
乌云跳下城墙,走入万丈红尘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