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乌鸦

    雪如碎琼乱玉，覆得四处皆白。

    陈刀抹下了胡子上的冰碴子，剩下一只完好的眼出神地看着军阵。

    旌旗招展，风卷猎猎。

    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做着战前准备。

    因为，田臧的部军已经到了。

    陈刀目送着军卒阵队离开，浩荡大军如一片看不到边际的乌云倾盖，让他隐约回想起了年轻时候经历的战争。

    “老陈头，看什么呢？”火头军的队长见他看得出神，不禁碰了碰他的肩笑问。

    陈刀也呵呵地笑了起来，摇着头道：“没事，就是看到咱们这大秦军就觉得提气。”

    “嗨”队长似是站得累了，蹲到了地上，陈刀也顺势蹲了下来，两人叽叽咕咕地小声议论。队长向着陈刀耳语：“什么大秦军，不过就是如你我一般的平民和刑徒罢了，不过啊，就算是这样，对面那贼军也定然要落败。”

    陈刀脸上显出疑惑神情，队长抹了把胡子拉碴的脸，语气里带着点嘲弄：“对面就是一群啥也不懂的农民，自然是赢不了咯！”

    陈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去军卒带起的大片尘烟。

    一天很快就过去，陈刀就算待在营地里，也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厮杀声。那里面有无数人临死前的喊叫。然而还有更多人，根本不知道何时就被一刀砍死，连声音也根本发不出来。

    等到临近黄昏，那声音似乎渐渐消退了。

    甲衣上满是血迹的一个卫兵跑了来，招呼着营地里的人去战场上收缴兵器。他无不得意地喊道：“快快去，将军在那里等着呢！”

    一群人欢呼着蜂拥而起，陈刀被裹挟其中也奔走起来。

    他明白，这是已经胜了。

    陈刀赶到后，迎面而来的，是浓郁到几乎化作实质血腥味道。

    那股子味惊人地烈，熏得眼睛都是红的。

    偌大的战场上死尸无数，路上有断了的手和脚被凌乱地踢到一旁，也有肠子和碎肉胡乱地撒在地上。四目望去，还剩半截的一条木杆上，大楚的旗帜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火焰上端一缕灰色的烟升腾而起。

    一群嗜腐的乌鸦停在路边的枯树枝杈上，聒噪地鸣叫。

    章邯并未如那个卫兵所说的在战场等着，他早已率领着大军去追田臧的败军，誓要将其彻底绝灭。

    打扫战场的人里，有的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早就呕吐不止，几乎要把心肺都哕出来。也有的愣在原地，怔住如同一个木偶。还有的兴奋不已，趟在尸骸中挑挑拣拣，期望寻着一些之前的东西。

    陈刀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走进尸体堆里，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想做。

    即便是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战场的厮杀依旧如他年轻时候经历的一样。

    胜利，要用人命来堆填。

    脚上的鞋子陷进了血路之中，那些浓稠的血液黏糊糊的，再抬起时就会在鞋底跟路面上拉出一条条细微的丝线。

    陈刀走得很慢。

    在他面前，出现一个不小的尸堆。好几个看不清面目的大楚军卒被一杆枪穿透，一个摞着一个地堆了起来，像是座小小的山丘。

    陈刀知道，这是因为作战的时候太过慌乱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枪穿了。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看到过这种场面。

    就在他遥遥想起往事的时候，一个非常纤细又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过来：“救……救……”

    仿佛随时会折断一样。

    陈刀凝目看去，尸堆的最上头，一个身量瘦弱的小兵手微弱地动了动。

    小兵的眼皮似乎奋力想要睁开，却怎么也睁不开了。他嘴唇开合，那摇摇欲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救……”

    陈刀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孩子。

    他还很年轻，血污附着的脸上隐隐显出稚嫩。

    这个孩子，比自己的孙儿陈胜还小。

    未上前，也未退后，陈刀就像一尊雕塑凝固。他明白眼前的孩子断然是活不了了，因为一个洞开的伤口在背上露出骨茬。

    这种情况下，最好将其斩死，免得再受一段时间的疼痛。

    但陈刀下不了手。

    也许年轻的时候，他可以不眨眼地提刀砍下去。但现在，作为一个爷爷，他动不了手。

    看着这个孩子，陈刀就想到了陈胜。

    会不会有一天，陈胜也会重复眼前这小兵的命运呢？

    陈刀茫然。

    细弱的呼救声终于渐渐消失，就像天边敛去光芒的落日。

    乌鸦扇着翅膀飞了过来，落在小兵的尸体上，跳着脚啄来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