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眠梦

    周文身死兵败的消息，让陈胜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然而事既已出，也只能无奈接受。

    囿于武臣等人的背叛和不援助周文，陈胜怒火冲天，在接到周文军败的讯息后，便处决了武臣、张耳、陈馀几人的家眷。

    至此，彻底决裂。

    周文军败，不仅让陈胜猝不及防，对于吴广来说更是境遇岌岌可危。

    他本就围荥阳城数月，与之对峙而不能破城。眼下本来是来援助自己的周文已经不堪用，章邯打败周文后，必然会带着他那支刑徒军来反剿。

    情势危急。

    对于被动地陷入这番苦战，吴广的部下田臧等几人心内不忿。

    因为田臧对吴广的决断，越来越不满。

    本来，围城就不是什么好计策，然而吴广固执己见不肯听劝。再后来，周文兵在临近咸阳时遭遇章邯军，第一次兵败溃逃，那时田臧便向吴广进言：趁着还有优势，我军当派出部分兵力去支援周文。

    这个建议是基于当时的大局考量，不说周文本就是为了缓解吴广压力而出兵，就说两支军队本就同属张楚国，同属陈胜部下，当互相帮扶勉力。

    而且，若是周文兵败，秦向荥阳的援军势必到来，到时候吴广军又将遭受两面夹击，必将处境艰难。

    然而，吴广拒绝了这个建议。

    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办法可行。就算周文败了，好歹也能遛着章邯军拖一拖时间，说不准还能消耗章邯一部分兵力，这样自己也没什么压力。

    吴广盘算着，自己这边肯定能破城，就趁着周文与章邯对战时占据了荥阳，岂不美哉？

    于是，吴广就冷眼旁观周文一路败军，不曾向他施展哪怕一点点的援手。

    直到，周文自尽，章邯率军向荥阳而来。

    吴广的盘算，一个也没有实现。

    章邯军队依然人马强健，甚至于在和周文对战时也没有消耗多少兵力，因为章邯的装备武器都是制式且先进的，一个仓皇立起的农民起义军，又如何跟权倾天下的大秦来比底蕴？

    一切都来得迅速，而又在意料之中。

    入夜，天大寒。

    阿六坐在柴草堆里，将手拢进破棉衣的袖子里面，他打了个哈欠，口中呼出丝丝缕缕雾气。

    一个小兵蛋子靠了过来，稚嫩的脸上是被凛冽的北风吹出的皴裂。他用肩膀小心地碰了下阿六，一双糊着的小眼睛里有些茫然：“队长，咱能赢吗？”

    小兵是跟他大哥一起被秦朝廷征调的，半路上听到陈胜吴广起义的消息，也就趁机偷跑过来，加入了大楚军。

    然而一路舟车劳顿下，大哥在吴广刚到荥阳第一次试图攻城时，奋勇冲锋在前，被城头的大秦弩机射死了，就留下个小兵单独一人。

    而阿六则是因为帮了吴广，且是最初大泽乡九百戍卒里的，算是老班底，吴广就让他做了个小队长，带着手下十个人。小兵是新加进来的，刚巧就分到了他这里。

    大抵因为年纪跟性格上的缘故，小兵对于沉默寡言的阿六有种亲近，特别是在大哥死后，隐隐把阿六当做了自己的支撑。

    如哥哥一样。

    阿六目光穿过四处躺倒的人群，看向中间吴广还亮着灯的帐篷，张了张口轻声道：“他说过会有不一样的日子，所以，能赢。”

    丁丁零零的晶点从天空飘落，在昏昏烛火的映照下，像极了柔软的黍粒。

    下雪了。

    阿六将手拢得更紧了些，但破败的棉衣还是阻不住寒风侵袭，身上连一丝温度也无。

    但他还是微笑着的，脸上带着莫名的向往。

    阿六始终相信，屯长说的话是真的。

    能吃饱饭，能自由地生活，能像个人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小兵见阿六不再言语，就陪着他看了阵子飘雪。在小兵就要离开时，阿六将茅草分给他一大半：“晚上多铺点，天冷。”

    他总是这样无微不至，小兵感激地接过来，手触到阿六冰凉的指尖，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兵有些犹疑，但阿六只是坚持地把茅草推进了他的怀中。

    雪越下越大，阿六躺在破烂的棚盖下睡着了。

    恍惚间，他好似做了一个梦。

    一个，美好的梦。

    在梦里，他吃着黍饼将肚子撑个溜儿圆，老母亲和邻居大娘聊着家常哈哈地笑，地上各色的花儿开遍原野，田里一望无际是丰收的粮食，天上有白色的云和橘色的阳光。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

    真幸福啊。

    阿六嘴角扬起一抹满足的笑，沉沉睡去。

    再也没有醒来。

    第二天，小兵凄厉的呼号在阿六睡着的棚子里响起。

    阿六脸上挂着一丝笑，已然没了呼吸。

    众人看将过来，见又是一具被冻僵了的尸体，也只是见怪不怪地摇了摇头。

    从围城开始，如阿六这般因饿冻而死的人，太多了。

    雪花飘飘摇摇，落在城内，落在城外。

    落在活人的肩头。

    落在死人的身上。

    也落在，不聊生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