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活着

    咸阳城内近期来了一批士卒。

    人数有五万众，个个都是健卒。他们是特地从各地征调而来，为了驻守咸阳城，为了护卫天子。

    都城凭空多了五万人，不仅如此，还要附带着这些人所蓄养的狗马禽畜。他们被好吃好喝地安顿着，每日还要经人教习射御。

    这批壮年士卒的吃喝已然成了问题，仅仅依靠城内的粮食，哪怕加上储存的粮食也远远不够。更何况他们每天还要锻炼学习，就导致吃得更多，所需粮食更多。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胡亥下了一道调令。

    他命下面的郡县往咸阳城里运送粮草，负责运送粮草的人上头自然是不管的，要自备粮食。

    光这样还不够，这些粮草规定了是健卒专用，咸阳方圆三百里以内的百姓不允许食用这批粮食，违者严刑处置。

    于是本应是富庶之地的咸阳，就出现了一副怪异的景象。

    越是靠近咸阳，普通的民众就越是瘦弱憔悴。他们无论老幼皆是一脸菜色，面上瞧着没什么精神，每日里的饭食也只剩下能瞟见清水的汤粥。

    穷则思变。

    自古以来，人民的诉求也不过是能有口饭吃，能填饱肚子罢了。

    于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许多人被迫地“自愿”成了民夫，去加入了修建阿旁宫的队伍。

    毕竟，干一天活还有一顿饭食。

    在咸阳近郊的村庄，盲了一只眼的陈刀就是这样想的。

    时光飞逝，他变得更加老迈。瞎了的那只眼周围皮肤褶皱如核桃，一张脸上被岁月催蚀，刻满了凄苦与无奈。

    自从长公子扶苏自裁的消息传开以后，陈刀就发觉很多事情都变了。

    自己最疼的小孙女儿荷衣失踪了，他放弃了打更的工作每日里到处去找，几乎走遍咸阳和周围的每一处角落。

    然而一无所获。

    他也试着去求告，但根本无人在意。

    大家在乎的是谁做了皇帝，谁做了大官，谁家富贵，谁家显赫。

    还有新帝的登基，阿旁宫的建造，嚯，好威风！

    但是新奇的光景很快就衰败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也不再关注这些了。大家都好似很愁苦，每日里也只剩下思忖着吃饭和活下去这两项事。

    再好的宫殿，再大的威风，也没有自家老小的命重要。

    陈刀说不明白怎么了，他也渐渐地老迈，再没有去寻找荷衣的力气了。自从老妻死后，他似乎更加孤独。

    世事艰辛，命途多舛，磨难似乎偏爱光顾穷苦人家。

    陈刀守着一座破旧的老房子，仰头看着天上。

    他的眼珠里像掺了石头碎末的玻璃，浑浊地泛着青灰色光亮。天上的太阳有些刺目，然而陈刀也不在意，只是愣神地看着。

    “爷爷，你怎么坐在这里？”一个粗粝的嗓音响起。

    陈刀晃过神来，看着来人。

    眼前是个健壮的青年，他皮肤黝黑，带着庄稼人的质朴与劳苦印记。身上穿着件麻布衣裳，脚上穿着双被泥巴糊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鞋，一只脚趾透过磨破的洞露在外面。

    “哦，是小胜来了啊。”陈刀看着孙儿，脸上干瘦的肉带着皱纹扯动，咧开的嘴里露出几颗仅存的牙齿。

    陈胜蹲下身子，从怀里宝贝地掏出一个补着补丁的小布包来，巴掌大小。

    他将布兜沿着边沿往下卷，一直卷到几乎见了底。陈刀这才发觉，里面装的是一把灰乎乎的黍粒。

    他不禁凑上去闻了闻，粒粒粮食带着股子好闻的香气，不过香气不纯，还掺杂点轻微的霉味儿。

    陈胜珍重地把布兜放到陈刀的手心，目中有些许愧疚：“爷爷，家里粮食快没了。爹说先紧着您吃，回头他会多去几个地头做工，就能多挣些粮食了。”

    青年越说声音越低，他其实心里明白，哪怕是再多做十份工，也多不了几颗粮食。

    陈刀看着沮丧的小孙子，将布兜推了回去。

    他如小时候一样摸了摸陈胜的头，手心的老茧刮着青年的乱发，却很是慈爱温和：“爷爷不饿。”

    陈胜捏紧布兜，眼中有凄苦的痛，还有愤恨的火，他咬牙切齿：“这该死的世道！”

    他不管不顾地把粮食又塞进了爷爷怀里，不等陈刀说话，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陈刀摇晃着身子，无奈地看着小孙子遁逃一般地跑远。他全然没有愤怒或是咒骂现世凄凉的意思，而是颇为小心地把布兜里的粮食贴近心口，满足地喟叹：“粮食哟，好东西！”

    然后，陈刀最后看了一眼破旧的老屋，目光怀恋地扫过低矮的横梁和掉皮的墙壁，还有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

    收回视线，陈刀慢腾腾地推开吱嘎作响的大门，向着咸城而去。

    他要去做民夫，去修那座据说是举世无双的阿旁宫。

    他要靠自己的力气挣一口粮食。

    然后，在这个世界，用尽全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