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饮剑
蒙恬说得诚恳,也很直白。
虽然是有朱砂印的圣旨,但他还是有疑虑,或者说不相信始皇帝会突然地要杀自己。
嬴政虽是以战立国,不过他并非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嗜杀成性的皇帝。
这就是最大的疑点。
然而求盗壹却清咳一声,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虚假笑容:“蒙将军莫非怀疑陛下?”
他不轻不重地吐出这句话,然后对着扶苏:“公子可莫要忘了,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抗旨不遵的后果,要连坐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英裳和两个孩子是扶苏的软肋。
不仅如此,宜春宫里还有许许多多籍籍无名的宫人,他们也不该遭此噩运。
“使者的兵器很是奇特。”扶苏忽然说道,这句话在场内众人听来有点莫名其妙。
但只有扶苏知道,他见过这根棍子一样的武器。
不,准确来说,是见过这个兵器所抹杀掉的生命。
“公子……”蒙恬还欲说话,但刚开口就被扶苏打断:“蒙大哥,你出去吧。”
“公子!”蒙恬语气急促,他很想说何必因小失大,不应该被求盗壹的威胁吓住。
但转念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蒙毅,蒙毅曾经教过扶苏剑术,自然也同兄长说过许多关于长公子的话题。蒙恬记得很清楚,在扶苏大婚那天,喜宴结束后,蒙毅曾经十分欢喜地说:“公子,他终于不再孤独了。”
是啊,这位身份特殊的公子,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拥有过完整的家庭。也许,家人正是他不能割舍掉的心结。
就如自己一般,纵横疆场多年,这手下的无数兵士,就是自己的软肋。蒙恬清楚,哪怕自己再不忿,也不能拿着无辜士卒的生命去冒险,更不能有什么叛逆的做法。
若是主将谋逆,无数人都会被牵连致死。
这些兄弟们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已经够苦了,又何必因为自己的一个疑虑而让别人跟着陪葬?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值得为此舍弃一切。
包括生命。
蒙恬面色凝重,定定看着扶苏。见长公子没有任何挪动的意思,他长叹一声,深深地稽首向扶苏施了一个大礼,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帐篷。
蒙恬离开了。
求盗壹无声地咧着嘴笑了,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的似锦前程。
外面似乎又起了风,簌簌作响的砂砾下雨一样地泼洒在帐篷上,桌子上的烛台中央的火苗不稳,一阵一阵地颤动。
“二十年前,你曾经去过望夷宫吧?”扶苏声音平静,他还是坐着,并没有转身。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用的肯定语气。
这句话,明显是对着还站在这里没有走的求盗壹说的。
求盗壹眼神飘忽,他不知道扶苏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扶苏似乎也没有要得到答案的意思,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见过被那根铁棍杀死的一只猫。你可能不知道,那是只很聪明也很可怜的母猫,她当时刚生了小猫崽没多久,还在养着孩子。”
求盗壹一直维持着的笑意一噎。
“她叫梨花,刚才那只要扑你的黑猫是乌云,就是梨花的儿子。”扶苏脸色逐渐苍白,心口处隐隐作痛:“梨花的尸体我看见了,就是被棍状物贯穿的。梨花死的那晚,我母亲也死了。”
求盗壹的手握紧了铁棍,他脸上那层伪装的表情终于完全褪掉了。
“所以,始皇帝派你来,是要跟二十年前一样么?他难道是怕我不肯主动去死?”扶苏说道这里只剩下讽刺的语气,他低垂下头:“真是无情啊,求盗壹”
最后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说嬴政,还是在说求盗壹。
亦或者,两者都有。
求盗壹眼见扶苏认出了自己,索性也不再装什么使者。但扶苏显然是认为嬴政已经不顾念丝毫父子之情,只一味让自己的大儿子去死。
这对于求盗壹而言,是个好机会。
求盗壹恢复了那种神经质般的盯锁人的眼神,牢牢地把目光黏在扶苏身上。他冷冷开口:“当年确实是陛下的命令,让杀了郑妃娘娘。不过,郑妃发现了我之后,是自己主动求死的。”
扶苏猛然抬头,一张面孔上都是震惊。
“郑妃临死前一直在唱楚地的歌谣,她其实是为了公子你甘愿赴死的。”求盗壹见扶苏看了过来,就摆了摆手做无奈状:“你的身份,容不下一个有叛贼亲戚的娘,所以郑妃根本没有任何挣扎,就下定了决心。”
扶苏眼含悲戚,他终于知道了当初的真相。
于是早已布满蛛网的记忆纷至沓来,一首模糊的歌谣逐渐变得清晰:“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扶苏轻声哼唱起这首歌,这首母亲在他幼时唱的,总是带有满眼满身爱意的歌。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这首歌里也许不仅仅是郑妃对始皇帝的炽热的眷念,也饱含着一位母亲对于自己孩子的期待和亘古不变的爱。
只愿他,平安顺遂。
万事达意。
扶苏的眼前变换着,又出现了英裳柔柔笑着的模样,还有安歌和嘉树伴在左右。
扶苏目中仍是无尽的悲哀,但脸上又浮现一抹解脱的笑意。
他站在了这里,面对和母亲当初一样的境地。
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剑光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幽光,扶苏手很稳,将氐土轻易地架在了脖颈处。
透过卷起的帐门,外面的夜空中挂着一弯月亮。
月光漫长千里万里,寄托着天涯离人的思念。
扶苏最后望了一眼月亮,嘴角扬起满足的微笑。
他转动剑柄,缀在尾端的剑穗左右摇动,最后被迸溅出的殷红血珠浸湿。
长剑当啷一声落地。
英裳,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