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昼梦
头马是白色,白雪也是白色。
难不成,白雪是头马的孩子?
那就是未来的千里马啊!
扶苏欣喜非常,脱口而出:“小歌肯定会喜欢白雪的。”
黑夫疑惑着重复:“小歌?”
地上的丘伍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侧了侧身子:“是小公主,公子的女儿。”
小歌,就是扶苏的女儿安歌。
“那……白雪是公子要送给小公主的礼物吗?”黑夫挠了挠头,一脸憨厚和好奇。
扶苏点了点头,想起女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是啊,那孩子喜欢动物,之前就对乌云热情得紧。”
言毕想起黑夫不知道乌云谁,笑着拍了拍自己额头解释道:“乌云是我养的一只黑猫。”
黑夫不禁咋舌,看来长公子真的是很疼孩子了。
活动了一下胳膊,扶苏也安然地躺到了地上。
天上白云悠悠,如同碧蓝的底色上放牧了一群白羊。风吹来,催动云朵向远方挪移,光就从云与云的间隔里投射出来,照在地表。
亮晶晶的。
温暖的阳光晒软了累积的疲乏,扶苏只觉得连日来的酸楚都从骨头缝里飘了出来,一张脸上写着惬意。
他也如同丘伍那般眯缝着眼睛,眼睫毛遮在眼睑前面,给模糊的视线划上几道灰色的影子。
此时难得的闲适与自由,让扶苏暂时地脱去了绑缚在身上的重重枷锁。
人在意识清醒与昏沉的边界时刻会想些什么呢?
扶苏的脑袋里,正充盈着家人的模样。
每年这个时候,英英大抵是在缝制过冬御寒的衣服吧。哦,对了,英英是英裳的昵称,这是夫妻二人间的小情趣。
但如今天色正好,也许英英会抱着嘉树在院子里晒太阳。
嘉树这个小家伙儿乖巧得很,肯定不会闹着让母亲劳累的。
而小歌呢,估计是在哪里跑着玩耍。只是如今自己不在她们身边,不知道会不会也思念远方的亲人呢?
还有荷衣,这段时间在将军府里也一直忙着,跟医师学了些简单的医术,以便能更加稳妥地照顾自家公子。她应该在翻找药材吧,也许还会为辨识太难而懊恼一阵子。
而乌云这个家伙肯定是在窝着晒太阳,时不时还会打个哈欠,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它越老越不爱动弹了,即便是走动也只会跟在荷衣的脚边转个几圈,随即又甩着尾巴尖尖找个好地方猫着去。
能有挂念的人,也是一种幸福啊。
扶苏把右手伸到眼前,手腕上正绑着临行前安歌给自己的红线。
小歌应该会很喜欢白雪吧?这孩子老早就闹着想要一匹小马驹,这次终于可以实现她的心愿了。
就是不知道,她们娘仨过得好不好……
扶苏脑袋里回想着一家人过往的种种温馨,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白雪跟在马群力纵情奋蹄,已然展露出不凡的姿态。假以时日,定然又是一批千里驹。
而头马与栗色马就在它不远处奔驰,一家三口倒也是异常和谐。
其实从最初到牧场开始,扶苏就想着朝蒙恬要一匹马。而这马并非是为自己准备的,是想要送给女儿安歌。
辽远而寂寞的边塞生活里,他也只剩下了远在咸阳城内的亲人作为精神支柱。每日里最自在的时候,就是晚间入睡前想着团聚的一刻,还有睡梦中一家人相拥的情景。
而一旦到了白日,无限的时间就成了折磨。
这场源自始皇帝的试炼,谁也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扶苏早已在众人不知晓的时候,陷入了一种抑郁的挣扎中。
他悲观地认为,也许永远都不会得到父亲的承认,永远也回不了咸阳城中。
自己已然成了一个被放逐的弃子。
在某个必然会到来的时刻,就会如母亲,如舅舅,如老师一般被抹杀。
永远地消失。
只有白雪这匹被寄托着团聚希望的小马驹,苦苦支撑着一个颓废又沮丧的灵魂。
扶苏在心内沉沉地哀叹,想要触摸梦境中美好的幻象,可又惧怕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然后,破碎。
丘伍原本在懒散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可就在扶苏于梦境中挣扎进而痛苦时,丘伍敏锐地睁开了眼把视线投向长公子身上。
他看到扶苏侧着身子向自己这边,而且渐渐把手脚都往中间缩,好像是要把自己团成一团。而那张苍白的脸上是愤怒恐惧兼而有之的表情,如同陷入了一场难以挣脱的梦魇。
而后,那张脸上只剩下了悲哀,有液体从闭合的眼睛缝隙里脱落。
是眼泪。
丘伍有点意外,他几乎是跟扶苏一起长大的。虽然两人没有明面上照过面,但他在暗处可是护卫了长公子许多年了。
在他的印象里,扶苏是个表面温和儒雅,内里敏锐倔强的人。他很少看到扶苏哭,不,或者说几乎没有过。
除了郑妃死的时候,那时还是孩子的扶苏呜咽着如同一只无处避风雪的小狗。
在那以后,长公子就很少很少会哭了,展示在人前的都是一张温和的笑脸。
所以,其实并不是不会难过吗?
只是故作坚强。
丘伍叹息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扶苏的身体。
而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闭着眼睛还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扶苏茫然地醒来,脸上的凉意让他不禁伸手擦拭。在发觉自己睡梦中竟然哭了之后,赶紧朝四周看去。
还好,黑夫面朝另一边,好像在睡觉。
而丘伍睡得更熟了,鼾声大作。
扶苏自嘲地笑了笑,复又躺了下去。
一切如故。
而远在咸阳城内的英裳及两个孩子,真就如他所想那般安然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