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丘伍
当朔风吹到咸阳城的时候，上郡早已经下了几场大雪。
茫茫雪原上还附着刮来的暗黄色砂砾，使得雪也不是纯白色了，反而像是秸秆浸水后又晒干粉碎成沫似的细碎干黄。长城犹如一条蜿蜒静默的巨龙，它无声地卧伏在地表之上，守卫大秦帝国白昼与黑夜的安宁。
而群山在更远处，蔓延到天边。
扶苏此时正在穿甲衣，他的胡须剪短了不少，只留下一截胡茬硬得崩起来。脸颊上是两团暗红，越是往中间颜色越深，倒是跟初到时看到的原住民们愈加相似了。嘴唇起了干裂的纹路，这是因气候干且躁而导致的，毕竟比不得咸阳城。变化最大的是一双眼，清亮澄澈，里面装盛着久违的活力。
边塞虽苦，但扶苏的精神反倒是好起来了。
他快速地用布缠裹着自己的手，手背上还有几道皲裂的口子，如果不包起来做事就不方便。
待到熟稔地做好一切，扶苏拿起挂在床边的氐土剑，弯身走出帐篷。
蒙恬正在门口肃立，对于扶苏现如今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
毕竟几个月过去，当初那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伟丈夫。
当然，从始至终还是那么英俊。
蒙恬心内感慨万千，但面上还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他朝着扶苏施了一礼：“公子，今日我等去牧场巡查。”
扶苏同样郑重地还礼，十分自然地走进了蒙恬身后的巡查队伍中，成了其中一员。
在这里他始终把蒙恬奉为最高指挥官，并未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有任何夺权的意思或者高高在上的举动。
而这一切都被众将士看在眼里，大多对这个皇城里来的长公子感到佩服。
毕竟，能在手握大权而清醒自觉放权的人，可不多见。
更何况公子扶苏一直以来并未有何特权，除了每五日去将军府内让医师查看病情以及略微修养外，他剩余的时间都待在军营内。
这会是个好君主，很多人心里想。
队伍最后头是个着一件旧甲衣的年轻人，这人年岁并不很小，至少比公子扶苏还要大个几岁。但却长了一张娃娃脸，每天笑嘻嘻的，见谁都很热情。
他好像很少跟人说话似的，逮着谁都能侃个不停，就如同全身都装满了弹簧一样。
此时他正闭了一张嘴抿紧嘴唇，在公子面前还是不能多嘴，要稳重的。
但还没有维持多久，等到一行人走上路的时候，年轻人吊儿郎当的性子就暴露无遗。甲衣在他身上总是挂不住，就显得松松垮垮，原来绷着严肃的一张脸上五官挤来挤去像在演滑稽戏。
他缀在队伍后头倒也不怕前头的将军听见，就用胳膊肘捣了捣并列的一个黑脸老兵：“黑夫，你去过牧场吗，都养了些啥？”
黑脸老兵即黑夫眼睛迅速朝前观察，见蒙恬没有发觉，这才捂着刚才被“暴击”的腹部龇牙咧嘴：“丘伍，你小子劲儿够大啊，怪不得能当公子的护卫。”
“那可是，爷们儿可是从小练武的，想当年……”丘伍神采飞扬，一张嘴跟抹了油似的，叽哩哇啦连喘气儿都少得很。
在他的描述中，自己是个根骨极佳武学技能点满了的天选之人，轻功暗器是拿手好戏，从小就跟着一个神秘的大哥兼师傅学武练功。
而练功的过程更是不得了了，什么几天几夜不睡觉、泡毒药浴、丢在五步蛇坑里靠自己爬出来、每七天就要与同门比拼等等，五花八门的直让黑夫听得一愣一愣的。
黑脸的汉子黑夫听到后面，由原来的惊诧渐渐转成了怀疑。他上下打量了一圈丘伍，整张脸写满了“不信”：“你小子说得也太神了，既然练功那么吓人，家里人怎么忍心送你去那个劳什子‘大哥’那里的？”
丘伍闻言一怔，眼中笑意迅速散去。
但只有短短一瞬间，他又像平常一样挤弄着眼睛打着哈哈：“哎呀，被老黑你看出来啦哈哈！”
丘伍做出个“我都是骗你的”嘚瑟表情，气得黑夫想把他爆锤一顿。
但想着眼下场合不合适，不禁瞪大了一对牛眼妄图用眼神扫射丘伍。
不过这一番玩笑之后，两人倒是静了下来，不敢再做什么小动作了。因为一直盯着将军反应的黑夫看到蒙恬回了几次头。
被抓到就惨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雪地上留下了两排长长的脚印，还有“吱嘎吱嘎”踩雪后的脚步声。
在所有人都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朝前进时，丘伍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如融雪般渐渐消弭。他和其他人一样行走，但眼神里只余下寒意。
冷得比雪更厚，比风更远。
一些遥远的记忆破土而出，又有谁知道多少真心话就夹杂在玩笑里，被倾泻出心口。
无数不见天日的年月，如囚牢一般的炼狱场，还有那个能定夺生死的男人。男人总是手握那根造型怪异的铁棍，好似屠牛宰羊一样随意地杀死所有比拼不合格的孩子。
那是什么所谓比拼啊，就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一堆养在一起的孤儿，被安排在铁笼里对决，最终只能留一个活口。
丘伍眼神飘忽，他还记得那天。
就在他杀死所有对手的那天，那个男人支起铁棍桀桀地笑，声音像是夜枭：“小子，以后你就是求盗的一员了，名字为‘伍’！”
被血浆溅了一脸的少年眼中麻木，他机械地跪在血肉场中，被迫接受了自己成为野兽的命运。
丘伍轻飘飘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浮在眼前，让前方的人与物都变得模模糊糊。
他还记得后来，自己被安排练习暗器，因为出挑的身手接到了一个秘密的持续人物。
去保护一个孩子。
大秦帝国的长公子，扶苏。
于是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丘伍，就成了另一个孩子的影子。
他常年居于暗处，眼看着本应无忧无虑贵公子所历经的一切噩运，内外忧患，生离死别。
于是，本应该冰冷的暗卫产生了一丝怜悯。
他在扶苏的身上，隐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虽然两人身世地位各不相同，但都曾历经过深不见底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