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夜谈
吱嘎吱嘎的马车声音,落在咸阳城的大道上,也落在离愁人的心里面。
扶苏并非无情之人,他只是习惯了隐忍与情绪内敛。
但当独处一人的时候,所有的往事轮番涌入记忆。
父亲的质疑与斥责、老师的叮嘱与期待、母亲的哀愁与眼泪。
所有交织在一起,和成一碗苦涩的酒。
入喉。
他抚摸着一把长剑,上面的剑穗贴着衣角,像朵绽开的花。
扶苏的剑,氐土。
毕竟是去军营,所以临行时还是带上了自己的配剑。
就在扶苏黯然时,荷衣于后面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乌云窝在她的怀里,懒洋洋地没什么精神。
这一走就是山高水远,也不知道爷爷跟二叔二婶怎么样了。还有陈胜,自家这个傻弟弟好像不像小时候那么活泼爱说话了。
所有人都不像面上表现的那般无所畏惧,至少荷衣在睡梦中时还喊着爷爷。
接下来就是日复一日地赶路。
接连的星夜启程,人马俱都疲乏不堪。
这时候变化最小的反倒是乌云,因为它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没什么精神。
经过一段时间的行程,他们距离上郡越来越近了。
又是一日。
荷衣扒开马车侧面的小布帘,透过方形的窗看着外面。
马车隆隆,天上有飞鸟翱翔。
只是人家越来越少,树也越来越矮,直到空气里塞满尘土的味道。
触目所及是黄沙与砾石交织成的荒凉,漫漫远方是看不到尽头的昏黄。日暮时分一轮赤色的太阳西沉入地平线,如同葬在深海里的孤船,给人再难浮出的印象。
几株枯黄的草扒住地面,根系分叉交错不知探入了何处。草叶上落着一层暗沉的沙子,风来,抖落掉原来的沙土后又加上新刮来的沙土。
所以总是灰扑扑的样子。
这里,是真正的不毛之地。
这里,是上郡。
扶苏看着远处隐隐出现的城门,目光深邃。
又经过一番风尘仆仆的赶路,扶苏一行人终于到了边塞之城。
那是一座古朴的城池,带着裂纹的石头悬在城门上,用周正的小篆写着“上郡”二字。
走入带着黄沙的街道,零散的房屋稀疏地分散在大路两侧。也有一些摊贩卖力叫喊着推销自己的货物,摊位上多是还带着腥味的肉食。
这里的人面色粗粝,嗓子也如同饮了一碗酒。再加上两颊常年风吹的红晕,夹着些皱皱巴巴的干皮或者小创口,倒是跟咸阳城内迥然不同的景致。
荷衣好奇地探着头看向外面,对于这方水土养育的不同的风土人情啧啧称奇。乌云就在她臂弯里摇着尾巴眨眼,小鼻子抽动,不停地嗅来嗅去。
扶苏也暂时地收起了一腔无法言说的寂寥,他重新整理着自己的表情,以期即将到来的与大将蒙恬的会面。
将军府在城内较为中心的位置,马车很快就到了那里。
小厮撩开马车的帘子,扶苏正要探出身子,就听得一道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公子别来无恙!”
那是个一看就会让人生出好感的男子,他着一身劲装,端正的国字脸上蓄着短须。脸是边塞风沙锻就的棠红色,虎目圆睁带着一股子生气。
正是蒙恬。
扶苏见到他脸上也浮现久违的笑意,自己本就与其弟蒙毅交好,自然与蒙家关系不错。
小的时候也曾经跟着蒙恬学过几天功夫,也算是故交了。
蒙恬待到扶苏下了车,正式地正了正衣服施礼拜见。扶苏赶紧扶起了他,语气轻快:“蒙大哥见外了。”
蒙恬本来也有些忐忑,他驻守边塞也有几年了,不知道这些时间里公子会否有什么变化。但冲着刚才一声“蒙大哥”,他就明白,眼前人还是原来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他的心情瞬间就更好了起来。
蒙恬带着扶苏一行人安顿了下来,接着安排了酒席为其接风洗尘。
宴饮过后,其余人皆退下,只留二人相对而谈。
蒙恬觉出了扶苏隐藏起来的一些郁郁不得,毕竟刚才的宴席上公子根本没吃多少东西,一直在喝酒。
一杯接着一杯,口中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但眼里的寂寥却掩盖不住。
蒙恬自忖是赵家的左膀右臂,他忠于始皇帝,也必将忠于始皇帝的接班人——公子扶苏。更何况眼前这个气度堂堂的公子,还是朝廷上下交口称赞的有贤君之相的人。
只是,公子他大抵是对陛下此次的安排有些怨言罢,不然何故如此?
蒙恬倒了一盏茶水,放到扶苏面前:“公子此行,可有疑虑?”
扶苏脸色酡红,他身上发散出酒香味道,看起来神志似乎有些模糊。
他一把推开了蒙恬的茶,自顾自地斟满一杯酒:“并无疑虑。”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蒙恬眼睛灼灼看着扶苏,他思虑了一下开口:“公子,酒多伤身,以后回去了不好调养。”
不知是话里的“酒多伤身”让扶苏觉得冒犯,还是那个“回去”勾起了临行前的痛苦回忆,白衣的公子竟端起酒壶就直接对着嘴巴狂放地倒了进去,丝毫没有顾及礼仪或者面子的打算。
酒水肆意地从嘴角流出来,伴随着喉咙里熟悉的刺痛。
他红了眼眶,嘶哑着:“回去?呵呵,我回不去了啊蒙大哥,回不去了……”
身边人的接连死亡以及自己父亲的一系列做法,让昔日的长公子心中埋下了一颗抑郁的种子。
从这次事件的开始,他就有一种感觉——嬴政并不喜欢自己。
又或者,权倾天下的陛下属意的继承人,不该是自己这个样子。
自己,让父皇失望了。
酒水汩汩地倾倒入喉,辛辣里混杂着一丝血腥气味。
直到酒壶里最后一滴也无,扶苏觉得喉头腥甜,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毕竟,暗伤并未完全好起来。
蒙恬大惊,赶紧夺过了扶苏手里的酒壶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扶苏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