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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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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气开始转凉,然而午时的太阳还是有些毒辣。

    菜市口列队站了两排的军卒,腰挎长刀威风凛凛。他们的最前面摆了一张桌子,是留给监斩官的,只是现在人还没到。

    明晃晃的太阳悬在中天,光化成耀眼的白,融化在地表。

    有些军卒脸已成紫棠色,笔直地立在那里静默无声。

    再有半个时辰,就到午时三刻了。

    每逢刑场有人被处斩,围观者必然颇多。但今日却尤为反常,整个菜市口空荡荡的,除了军卒外竟无人在场。

    想来是因为这几日先是焚书令推出,接着又因为卢、侯二人密谋造反之事,抓捕了大量的方士和儒生,早就弄得人心惶惶。

    偌大的咸阳城里,家家关门闭户如同鬼蜮。甚至于连青天白日的大街上都没有什么人影,偶尔出现的不得不出门的人家也是行色匆匆,唯恐惹祸上身。

    这是个令人恐慌的时代。

    一顶轿子远远而来,轿顶的红穗在轿夫走动时左右摇曳。

    然后,轿子来到菜市口。

    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轿帘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起,一个人身着官袍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李斯。

    他正了正冠冕,阔步朝监斩官的位子走去。

    主官已到,囚犯也被带了出来。

    最开始,是重罪犯人淳于越、卢生、侯生。

    卢生侯生被压着跪在了先头的两个位子,二人披头散发且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口中连连大呼冤枉,往日养尊处优积出的胖脸眼看着瘦了不少。

    三日前还是人人崇敬的炼丹术师,陛下面前的大红人。

    三后日,就成了不人不鬼受尽唾骂的阶下囚。

    而马上,就要被斩首。

    二人俱是悔恨交加,惧怕得不愿前进。军卒可不管那么多,挥舞着鞭子抽打在两人身上,直叫他们痛得哀声惨嚎,不得不走。

    最后,基本是如死狗一样被半拖着摔到了斩首台上。

    而在两人之后的淳于越,却是另一副模样。

    他嘴唇干裂起皮,裂开的口子里又透出血一样的红。面色蜡黄,一头发丝整齐地束着,但映入眼中的白色发髻像是此间刺眼的烈阳。

    囚衣上血迹斑斑,但依然肃正。

    他目中坚毅,身上的铁链在走动时叮当作响。

    像是在奏响一曲挽歌。

    直到上刑场之前,淳于越也没有停止过向始皇帝进谏。

    只是从罪名定下来之后,他的简牍就直接被扔进了垃圾堆里,根本连咸阳宫都没有进。

    更不用说被嬴政看到了。

    这位老儒生,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慷慨赴死。

    在淳于越后面,还有一连串被铁链锁起来的年轻人。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徐通。

    这个年轻的儒生,一步一步跟在老师淳于越后面。他看着前方瘦削挺拔的身影,眼中慢慢蓄起一团跳动的火焰。

    死又如何呢?

    便如老师那般,视死如归。

    当日光愈加强烈时,距离处斩时刻也就愈加接近。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扛着铁环刀漫步踏上斩首台,他们头上扎着一块黑布襟,据说是为了辟邪。

    如虎豹般威赫的眼睛瞪着眼前跪在地上的犯人,目光集中在脖颈处。

    他们在等,等监斩官的号令。

    只要时辰一到,便会举起大刀狠狠挥下。

    砍掉眼前的大好头颅。

    四周寂静。

    台子上卢生侯生已经叫喊得声音嘶哑,发不出什么声了。

    台下,监斩官李斯好整以暇地看着日头,等待时间到来。

    而此时的宜春宫里,也是阗静无声。

    一张摇椅在庭院里的大树下吱吱作响,椅子上的人盖着薄毯面上苍白无血色,像是睡着了。

    是扶苏。

    乌云艰难地跳上摇椅,慢吞吞地挪到他怀里,而后又往上爬。

    它已经老了,动作没有以前那么轻巧。所以在猫爪爬动时,椅子上的扶苏慢慢睁开了眼睛。

    经过一番“爬山涉水”,乌云终于到了扶苏的肩膀处。

    它小心地侧着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上公子的脸。

    扶苏抬起手,摸了摸黑猫的脑袋,然后抱住了它。

    树影婆娑,阳光透过树叶枝桠的缝隙映在长椅上,也映在扶苏的脸上、身上。

    可是,日头烈烈,他却觉得冷。

    从那日在章台宫吐血以后,扶苏就落下了这个毛病。虽然医师说是急火攻心,过段时间就会好,可长公子却有些不详的预感。

    很冷,冷得像是所有的阳光温暖都被屏蔽在身外,骨头里流着带冰碴的血液。

    本就惨白的脸泛着青色,就如同白釉翠瓷外违和地镀上一层黯淡铁锈。

    扶苏躺在长椅上,怀抱着渐渐老去的乌云,整个人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荷衣远远站在窗子后面,她看着院中那张孤独的椅子。

    还有椅子上,那个孤独的人。

    这幅场景是如此的熟悉,让她回想起了已经逝去很久的过往。

    很多年前,她记得,公子就曾经这样一言不发地躺在椅子上。

    那一次,是郑妃和昌平君接连死去的时候。公子不吃不喝地藏在椅背里,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而冥冥之中,往昔好像又在重演。

    公子最崇敬的老师,即将赴死。

    而公子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上苍为何要如此残忍,让一个人生命的长途上处处布满苦难?

    荷衣掩着面,泪水从指缝里流出。

    日光炎炎,照亮万物,午时到了。

    菜市口。

    李斯从竹筒里抽出斩令,他看着台上的淳于越,忽然停下了动作。

    “淳于兄,你可有话要说?”李斯开口。

    淳于越直视李斯,明明是要赴死的人,眼睛里却亮得比太阳还甚。他声音嘶哑:“李兄,你可想过史书会如何记载我等?”

    李斯一愣,似是没想到淳于越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平和:“自古成王败寇,你输了,就得付出代价。”

    “至于史书如何?呵,我又何必管它。至少此时,是我赢了。”李斯颇为自信。

    淳于越哈哈大笑:“你错了!你虽赢了与我的理念之争,却输了人心。”

    说着,他摇晃着头颅朝四处转动,束好的发髻披散开来。

    风起,凌乱的白发在风中飘舞,如同一个狂士。

    他朝着李斯,朝着所有人嘶喊:“你且看看,去看看这世道可还有敢言能言之人!世人皆被封住口鼻,耐而不得便非生即死。可是无人甘愿以废身等死,李斯啊李斯,你失了人心,你们,都失了人心!”

    “失人心者,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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