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花烛夜(上)
扶苏已经换上了喜服，腰系革带，整个人精神焕发。
他站在那里，如芝兰玉树，清隽涵雅。
乌云一双溜圆的眼睛转来转去，看着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公子。
繁复的衣袍，梳绑好的发髻，还有放开又握紧的双手。
扶苏在众人围看下转身，伸出右手。
很快地，那只手上多了一个白皙柔软的柔荑。
英裳把手放在扶苏的掌心，另一只手微微提起裙裾。
她抬起头，薄纱朦胧，展映出一张可人的面孔。
微微翘起的琼鼻，小巧如樱桃的嘴唇，细细的柳眉。
还有一双翦水秋瞳。
整个人像一副静水潺流意趣无穷的仕女图。
扶苏目光侧偏往厅堂方向，并没有看眼前人的模样。
他的手有点细微颤抖，整张脸蔓延起淡淡红色。
握着即将成为自己夫人的女子的手，掌心里是两个人的温暖。
扶苏觉得那个人的手是如此软，又如此地轻，小小的安静地覆在自己手中。
“瘦了些，回头得多吃点饭补补。”他脑海中忽然飘过这个念头。
庭院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等着自家公子往前走，但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在这么关键点时候跑神了。
就站在那里没动弹。
扶苏正在脑子里冒出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时，忽觉掌心被捏了一下。
他清醒了过来，就听到身侧人压低了的声音：“公子，该往前走了，都等着我们呢。”
温润轻灵，好像山顶流下的清泉。
往肩膀旁看去，就见薄纱下的人一双水眸弯弯，唇角带着浅浅微笑。
仕女图一下子变得生气灵动，画中人活了过来。
夕阳收拢了最后一抹光，灯盏灼灼摇曳，照在两人身上。
扶苏的脸红了起来，分不清是红纱倒映还是灯火的投影。
他握住英裳的手，握得小心又认真。
然后牵起她，一同迈入了宜春宫里。
乌云抖了抖耳朵，然后起身爬下了树。
它要去找小伙伴了。
盛大的宴席开始，期间杯盏重重，觥筹交错。
众人喜笑晏晏，恭贺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扶苏举止适宜地应承着，直到人群逐渐散去。
嘈杂与喧嚣都被抛在了外面，长公子身上带着些酒气就要去卧房。
他脚步有些虚浮，脑中回想着宴席上的种种。
刚才蒙毅借机硬是灌了他好几杯酒，一脸心照不宣的坏笑，从前那个纯良君子的形象今天显然崩塌了。
淳于老师有些醉了，竟然拉着身边的人谈起了儒学。
除了一些熟面孔之外，今天倒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个是子婴。
子婴在赵氏皇族里是个身份尴尬的边缘人。
他的父亲为始皇帝嬴政的弟弟——长安君成蟜。本来地位崇高无比，但成蟜在当初率军攻打赵国的时候，于屯留叛秦降赵。
长安君叛降的时候，子婴在秦国刚刚出生，后来就一直背负着父亲遗留下来的沉重历史问题长大。
算起来他是扶苏的堂弟，年龄比起最小的皇子胡亥也长不了几岁。
虽然年纪差不多，但子婴明显地看起来早熟。
他很少出席一些公众场合，这次能露面倒是少见。
只是少年早就被生活磨平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一举一动都谨慎又小心，随时都在察言观色。
让人唏嘘不已。
第二个是前左丞相，王绾。
这位老臣据说是在陇西老家住得颇感无趣，而扶苏的老师淳于越恰好去寻访他。之后两人一拍即合，就又回了咸阳城。
明面上的理由就是如此。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想，至少现左丞李斯就很关注王绾。
两人在宴席上无声地眼神交流，许多敏锐的人都察觉到了。
扶苏自然也注意到了。
不过他是今天的主角，还要应付各色人等要做，反而无心去思索此事。
因为眼前，有一件比这更重要的事。
站在卧房门口，扶苏踟躇起来。
即将要见英裳了，倒有点不知所措。
夜色渐浓，更深露重。
白色霜花悄然攀覆到地面，草叶房瓦上是一角一角堆叠起来的小小冰晶。
扶苏在门口徘徊着，踩在地面留下一圈脚印。
他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周边蒙着一层光晕，如同水面点起的波纹。
安静中带着星星点点神秘的绮丽，让他想到了白天薄纱下的，那双温柔好看的眼睛。
脑海中浮现此前的画面，心脏跳动喧哗似鼓声，穿透骨头传入自己的耳朵里。
扶苏抚上心口，他即便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一点。
对于英裳，自己是喜欢的。
对于婚礼，自己是期待的。
而这一切的反常，都归结于一点，心悦。
现在房间里正有爱慕的女子在等待自己，并且此后两人将会同衾共眠，相携直到其中一方死去。
真正践行在上天及宗祖面前许下的诺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扶苏站定，转身走到房门前，轻轻扣响门扉。
门内没有人回应。
他立马伸手推上，却在刚要触到锁扣的时候，门突兀地打开了。
这出人意料的开门让扶苏没有准备，身体因惯性还保持着前倾的姿势。
怀抱里，忽然装进一团温软。
是英裳。
不待扶苏明白，英裳像只猫儿一样立马从扶苏怀里弹了出来。
她听到敲门声本打算开门，谁知道一拉开门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扶苏的胸口上。
等到后退了几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脸“腾”地一下漫起满天红云。
“公子……公子你还好吗？妾……妾只是想要开门……未曾……”磕磕巴巴地把不知所云的话说了一通，英裳看着嘴角含笑的扶苏，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原本看起来沉着稳重皎若云月的英裳，原来并不是那般高不可及的贵女。
她也是个可爱的，会惊慌的，着急时说不清话的小女子。
扶苏就这样倚着门框，笑意盈盈看着英裳说话。
从今天起，这就是他的小女子了。
英裳停了下来，她睁着眼睛仰头看向传说中温良仁德的扶苏，觉得大家的传闻可能是错的。
这个人好整以暇的样子，明明是在嘲笑她。
大婚第一天，刚见面没多久就出了这么档子事，以后岂不是会被笑一辈子……
啊呀，我怎么就撞了上去呢？
英裳原本确是是个大方娴静的女子，在家里时也有教养嬷嬷教了许多进宫之后的礼节。她一一记在心里，没成想还没等到坐热凳子，自己就出岔子了。
会不会被嫌弃呢，又会不会惹怒公子呢？
一瞬间英裳已经构想出至少十条自己悲惨的下半生生活，包括但不仅限于被厌弃啦，关冷宫啦，吃剩饭啦，睡地板啦等等等等。
脑补了诸多画面后，眼圈渐渐就红了，英裳泫然欲泣对着扶苏道：“公子别赶妾去冷宫……”
嗯？什么冷宫？怎么好好的还哭起来了？
扶苏满头问号。
眼见那一撞之下情况有点不对头，长公子上前伸右手握住了英裳的手，另一只手从袖中掏出帕子。
他小心翼翼地拿帕子擦拭着英裳的泪，柔声说道：“我不会把你关冷宫的，放心。”
说罢轻轻揽过眼前人入怀，轻轻地抱住了她。
英裳一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