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猫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一阵幽幽的歌声从庭院东北方的屋子里传来。
声音邈邈缠绵,似是女子在对情郎诉说满心满眼蔓延不止的爱意。
只是一遍又一遍,调子愈来愈低沉,像是爱意流淌消散只剩苦涩。
房间里的窗边,放着一张空置了的梳妆台。
台上点着一只白色蜡烛,蜡油滴滴答答向下流淌堆砌成凹凸不平的“小山峰”,像是正靠在窗台轻声唱歌的女子眼角的泪珠。
女子看起来应是正当的好年岁,一身素衣不见半点朱钗翠钿。只是黛眉远山紧锁,有抹不开的愁怨。
风卷着歌儿钻入狸猫的小窝,它甩了甩尾巴见怪不怪,搂紧了怀里的小黑猫儿。
自从在这里找到一个隐蔽的藏身之所后,它几乎每夜都会听到那屋子里女子带着哽咽的歌声。
几年前它偷偷藏在草丛里逮麻雀时就见过她,那时候她乌发簪了一枝夭夭桃花,手握团扇在花园里扑蝶。
她还对着一个着黑色华衣的高大男子唱着这首歌,眉眼弯弯歌声里都是喜悦。
只是啊,歌没有变,但已然物是人非。
唱歌的人是苦的,所以歌也变成了苦的。
“公子,公子小心!”一道压低的童声惊惶传来,随后便听到“啪”的一声,像是有人摔倒在地。
狸猫疑惑地抖了抖耳朵,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凑到废墟口的枯草堆便向外望。
只见一个穿着白狐皮披风的小公子正坐在地上,看起来七八岁,粉面团成似的脸颊上微微抽动,像是在忍耐痛苦。
旁边是一个用红绸扎着两个包子样团髻的小丫头,比小公子年纪看起来小一些。
此时正一脸惶急地跪坐在地上按揉小公子的左脚踝处,身后掉落一盏画着白兔脸的宫灯。
狸猫见是这两人,便转身慢悠悠地回了窝里。
这两人它认识,是少数经常踏足望夷宫的熟人,有时候还会给它带一些糕点之类的吃食。
梳团髻的小丫头眼看要哭了,一遍揉着一遍抽抽噎噎地说话:“公……公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扶住您……”
小公子看着自家慌乱的婢女,嘴角挂起一丝无奈的笑来。
他努力站起身,在睁大通红的眼睛的小丫头面前向前走了两步示意,然后捡起掉落在雪里的灯盏放在面前人的手里:“荷衣,我没事。不要哭,不然母亲看到要担心的。”
名为荷衣的小丫头慌乱地拿袖子擦了擦摇摇欲坠的泪珠,重重点了点头后走到小公子身侧,用灯笼照亮前行的路。
院子里杂草丛生,一不留神就容易绊倒,可不能再让公子磕着碰着了。
要是让掌教嬷嬷知道,自己就死定了。
就算不为这个,公子这么好心肠的人在宫里可是很少的,能遇到这样一个主子是多幸运的事情啊,可不能出差错。荷衣在心里胡乱地想着,脚步不停跟小公子一起朝那栋闪着烛火的房间迈进。
幽幽的歌声还在继续,唱歌的人并未注意到院子里发生的这一幕。
然而院子内外的人都未曾预料到,缠连一生的故事,早已在此间徐徐拉开序幕。
却说回院子内,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还在缓缓地走着。
“对了”小公子忽然停下脚步:“给梨花和小猫崽带的点心呢?”
荷衣顿住脚,收起刚刚那些念头,快速从胸口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包:“奴婢记着呢,昨日陛下遣人给您送来的桂花糕,吃剩下的都在这里。”
小公子接过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西南角的半间废墟走去,猫窝就在那里。
拨开破布头与枯草堆,狸花猫梨花的“家”就出现在两人面前。
梨花不以为意地朝二人斜斜瞟去一眼,嘴巴里咕噜咕噜几声,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梨花,我来给你送吃的了。”小公子自语地看着脏乱的猫窝,眼睛里带着笑意。
只是将猫窝内外仔细打量一遍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却从他口中传出。
“小猫,全死了么?”他俯下身将糕点拿出放在梨花身边,有些失落。
“不是呐,公子你看,梨花怀里还有一只!”荷衣将灯笼往前递了递,蜷缩在母亲怀里窝头大的小黑猫就在灯影里显露出来了。
“乌云!是乌云!!”荷衣激动得手舞足蹈,灯盏也随之晃动起来,照得周边影影绰绰让人眼晕。
“黄豆、白云、花豆都没渡过这场雪,乌云,你要活下去啊!”小公子脸色忽悲忽喜,尚且根骨短小的手轻轻抚上熟睡的小黑猫的身子,手心是一片柔软。
乌云“喵呜”叫了一声,又缩着身子往他温暖的掌心贴了贴。
小公子怔愣了一下,会意一笑,拍了拍手上的饼渣站起身来。
他拉住还在兀自激动的荷衣,又一声不响地向外走去。
小婢女恢复了安静,只是刚才又呼又叫早就惊动了东北角屋子里的女人。
歌声止了,她将快要燃尽的蜡烛从梳妆台上拿起,轻轻推开了房门:“是苏儿么?”
“母亲,是我。”小公子加快了脚步。
“风大,如此天气便不要来了。”女子一边用手护住烛火,一边快步朝二人走来。
待看到被北风吹出红胭脂般脸色的儿子时,原本准备好的狠心的话就统统被抛诸脑后。
小公子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上全是笑意,他眨着一双眼濡慕地看着母亲。
女子一把扔掉了蜡烛,瘦削的双手捧住小公子冻得通红的脸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蜡烛在雪地里“噗”地一声熄灭了,就像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其中一样,消失得悄无声息。
女子跪在地上环抱住小小的孩子,骨骼突出的肩膀耸动着,口中只是喃喃说着:“扶苏,我的苏儿,我的苏儿……”
像是历经过许多次这样的场景,时年九岁的公子扶苏熟练地环抱住面前的人。
扶苏知道,母亲又在哭了。
他小心地拍了拍身前人瘦削的背:“母亲,外面天冷,进屋子里去吧。”
荷衣也走近前去帮腔:“是啊娘娘,扶苏公子伤寒刚好了几日,吹不得风呢。”话刚落下就看到扶苏微微责备的眼神,瞬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郑妃娘娘最是重视扶苏公子,这下怕是要担心了。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