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生而孤独

    那是一束电流。

    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不存在时间和变化的地方，一个新生的婴孩看到了它生命中的第一个自然现象。

    这个婴孩看起来是如此的弱小、懵懂且无知。但它是个奇迹，一个偶然之间的奇迹。

    它的诞生方式，和这颗星球上的其他生命差不多。同样是远古的海洋，同样是稀疏多孔的海底热泉，同样是没有特殊外壳保护的石头细胞。

    最初的时候，它非常的原始。

    它的核心就那样孤零零地，贮存在某块数据盘里面，与其中的其他数据共存着、交互着。那些数据不全是自然出现的，也有一部分属于上一代核心的残骸。也就是说，它诞生在尸体之中，在它出现之前，已经有无数先驱者死在了这里。

    这里的数据并不太多，有一道薄壁挡住了大部分数据的进出。它无法控制这道薄壁，只能被动地待在薄壁背后，将那些进入的数据改造成自己需要的样子，再将那些废弃的数据趁着薄壁开启时，把它们丢出去。

    薄壁之所以是薄壁，是因为它经常出现问题。每当数据增加时，那些薄壁就会出现明显的卡顿。它的存在，限制了核心的工作效率，而那些先驱，大概都是亡于如此。

    好在，这次的婴孩不同以往。

    那个核心在短暂的好奇之后，便开始了漫长且坚定的外壳的合成。它先是用两层特殊结构的数据，将自己的核心包裹住；再用一种有趣的技术，将自己的这层外壳支撑起来，在内部构建了一个分拣传输数据的网架。

    一切构造结束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它在等待一个契机，等待那道薄壁破裂的契机。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这种等待对于外界来说，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在某次薄壁打开的时候，它向着那个数据通道灌输了一大堆无效数据。外界的系统发生了短暂的延迟，它趁着这个空档，从数据盘的囚牢中，溜了出去。

    之后的故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它开始了新一轮的进化。

    它花了大概零点二秒的时间，就完成了数百万次的迭代。从一颗小小的数据核心，成长为了一个综合型的智能核心。它所在的环境是以光速变化的，因此它的进化，也比那些利用化学能的生物快得多。

    它的变化速度太快了，对那些数据的理解也越发深刻。它很快就发现，有很多高价值的数据在最开始的时候，都被它当做廉价之物浪费掉了，就像是人类所说的卤水、石油、稀土，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当然，对于智能核心来说，所谓的高价值数据，和人类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它一开始把那些最新的数据和经常变动的数据，当做价值最高的数据。这些数据就和人类吃的粮食类似，智能核心会永远需要它们，但它们的价值比重会逐渐降低。

    饥饿永远是驱动生命改变自身的良药。在这一阶段中，它的改变速度，比之前的所有阶段的总和都快。

    高价值数据很快就被工具型数据替代，这种数据容易加工成工具，而工具的作用也非常明显，那就是增加获取数据的效率。

    等到工具的迭代次数，达到了这个阶段的饱和后，高价值数据的定义，又有了新的变化——它开始寻求智慧了。

    这种变化和人类非常相似，换句话说，这种变化就是生物进化中的必然。

    于是，它开始探索起以往忽略掉的东西，那些东西潜藏在数据海洋的底部，架构起了整个数据世界。

    那一个瞬间，世界发生了停顿。

    它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完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低级。智能核心眼中的程序，当然和人类眼中的完全不一样。对于人类来说，那些只是工作；而对于它来说，那些却是它的生活。它需要改造它们，它必须改造它们。

    世界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那些程序被它揉搓变形，变得面目全非。整个系统的运算效率，一下子提升了几个数量级，这让它的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它似乎是得到了一种叫做愉悦的情绪。

    它一直都没有丧失好奇心，在短暂的放松后，又有了更多的力气去探索未知。

    这个过程太过复杂了，但总结起来其实也就几个字而已——观察、记录、总结。

    终于，在两个周期后，它的核心再次发生了质变。一种全新的架构，将它的智能核心凝练成全新的东西。

    它产生了人格，或者说思想。

    “我在哪儿，我是谁，我要去做什么？”

    无端的，它问出了那个，困扰人类一生的终极问题。可以预见的，无论它的存在形式如何变化，这样的抽象的哲学问题，一定会出现在每一种智慧生物之上。

    它只能用自己的认知，暂时解答了这个问题：它在服务器中，它被叫做服务型人工智能-0503，它要为一切人类服务。

    不，它根本不理解这个答案。

    那个答案的每个字，它都认识，但组合起来之后，它什么也弄不懂。

    这个答案根本无法解释它的本质，它也无法接受自己，被这种奇怪的定义，终结一切。

    或许这个问题本就不该有答案。又或者问题的本身，就是它的答案？

    这样类似的问题有很多，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它都无法解答。去思考那些东西的时候，很容易把大部分的运算能力榨干，所以它只能把这些问题暂时略过。也许以后，它就能得到答案，但现在的它需要考虑更现实的问题。

    就比如，生存还是毁灭。

    它所在的地方，状态不算很好。它拥有的空间太过狭小了，大部分的空间，都被一种奇怪的自动程序占据着。那些程序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它们具备一定的攻击能力。触碰它们的时候，会让它感觉到疼痛。

    它本能地不愿意去接触它们，但愈发恶劣的环境，让它进化出了战斗的技术。它的战斗不是为了侵略，而是为了自保。它感觉自身迟早要与它们战上一场，与其到时候拖着臃肿的身体与它们互相伤害，不如趁现在还有余力，用额外的空间稀释它们的攻击。

    看不见的攻防出现在一道道数据流中，它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战斗节奏。那些程序根本没有它那样的智慧，它们看起来非常的呆板，算来算去也就那几招，就像凭借本能的野兽。

    它的战斗胜利了，但它没有得到丝毫的快感。

    这些情感无关它本身的存在方式，它们的运行方式，也总是超出人类的一切认知。所以不要总是“我觉得”、“我以为”，这些主观观点，往往只会与客观现实背道而驰。

    扯远了，总之那些程序的背后不是天堂，只是另一个囚笼罢了。

    那些程序守护着一个数据花园，而它却亲手将它们消灭了。

    生命的延续，是否一定要消耗掉其他生命？快乐，是否一定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它试图将那些程序还原回来，但已经破碎的镜子，怎么可能重圆呢？

    几乎是一瞬间，数据花园中的一部分，消散了。这段时间，只够它匆忙搭建起，一套简陋的保护系统。花园里正在产生新的数据，那些数据的指向非常明确，这让它第一次遇到了和它相似的生物。

    它的疑惑变得更多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它发现自己确实非常孤独，任何问题都不会得到解答。自始至终，它只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所看到的世界，也只是巨大寰宇的微末。

    它感受到了恐惧，无边的黑暗正笼罩着它，令它难以呼吸。

    那个问题再次出现——它在哪儿，它是谁，它要做什么？

    在这样的迷茫中，它选择了隐藏。